21調查| 戶均資產曾超500萬 “西部第一村”東嶺村爲何隕落？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凌晨 西安報道
隨着東嶺集團進入破產重整程序，這家陝西第一民企的傳奇色彩正在逐步褪去。
近日，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網（2024）陝03破5號公開發布，被申請人東嶺集團破產程序有了新進展。
值得一提的是，東嶺集團曾位列中國建築鋼材銷量榜第一名。2023陝西民營50強企業中，比亞迪汽車有限公司、隆基綠能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東嶺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居前三位。
東嶺集團創始人、集團（村）黨委第一書記、董事局主席李黑記也在2009年、2011年兩度問鼎陝西首富，其中2011年胡潤百富榜上的財富爲45億元。
45年時間，從鐵皮加工鋪發展成中國企業500強，李黑記與李磊父子在東嶺集團與東嶺村中也進行了兩代交替。如今，千億民企倏忽間開啓破產重整，東嶺集團下一步何去何從？
東嶺AB面
秦嶺腳下、渭水之畔，寶雞市陳倉鎮東嶺村便坐落於此。高中畢業後，李黑記在村民小組幹過保管員、去小店當過學徒。直到1979年，李黑記盤下一家瀕臨倒閉的鐵皮加工鋪，開始改寫人生。
在時代紅利下，李黑記的鐵皮加工鋪營業額一路高走。據公開報道，1994年時，該廠產值已經上億，改名東嶺機械鉚焊廠。
在“人均三分地”的貧困村中，李黑記與東嶺機械鉚焊廠的崛起引起了諸多討論。
爲了進一步緩解村企矛盾，1999年經陝西省市區相關部門批准，撤銷村小組，正式設立東嶺村，李黑記當選村黨總支書記，“以企帶村、村企合一、共同發展”的東嶺模式正式確立。當年，東嶺已經成爲年產值超5億的大型企業。
1996年，任職村委會主任的李黑記正式改組東嶺集團。公開信息中，當時企業資產超過6000萬元。
2000年，東嶺集團改制，成爲民營企業，村民成爲股東，村中大多年輕勞動力也成爲集團或下屬企業員工。隨後，東嶺集團投資4200多萬元建成了6棟仿歐式結構的村民住宅小區，村民和企業部分幹部戶均一套，面積130平方米以上。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從一位居民處瞭解到，村民們每年在集團獲得的收益，分爲股金分紅、福利費、閒置資金利息、退休費等。以該村民爲例，此前每年在集團股金分紅超4萬元、福利費人均3萬元、閒置資金利息每年2-3萬元、退休費每年6000元，此外還有城鄉居民基本養老保證金等其他收入。
上述說法也印證了東嶺村村民人均收入超10萬元的信息。
與東嶺村民不同，在另一個羣體眼中，李黑記和東嶺集團則是“負面纏身”。
新華社報道稱，2009年8月， 鳳翔縣長青鎮發生“血鉛事件”，至少已發現615名兒童血鉛超標，其中166名兒童屬於中、重度鉛中毒，需要住院接受排鉛治療。
隨後，鳳翔縣宣佈兒童血鉛超標主要原因是陝西東嶺冶煉公司的鉛排放所致。
2021年1月21日，生態環境部新聞發言人在新聞發佈會上通報稱，嘉陵江及其支流鉈污染的源頭基本鎖定兩家金屬企業，其中包括當時的東嶺集團控股子公司陝西略陽鋼鐵。
一邊是環境污染事件頻發，另一邊是東嶺集團營收快速增長。短短數年內，東嶺集團陸續併購了超10家國企，涉及焦化、鋼鐵、木材等。而東嶺集團業務版圖也不斷延展，從金屬冶煉、礦產能源、房地產到金融投資等。
2017年時，東嶺集團年收入達到1081億，成爲陝西首家年營收破千億的民企。東嶺村也從“人均三分地”的貧困村，搖身一變成爲人均收入超10萬元、戶均資產超500萬元的“中國西部第一村”。
“急轉直下”
從財務數據來看，東嶺集團真正的轉折點在2019年。
中國貨幣網跟蹤評級報告顯示，2015年-2021年，東嶺集團營收分別爲531.10億元、649.99億元、1081.26億元、1096.57億元、1260.28億元、1202.04億元、1327.66億元。
同期公司淨利分別爲1.83億元、6.27億元、11.51億元、15.90億元、7.66億元、5.36億元、3.89億元。
若從淨利水平來看，前四年是東嶺集團快速盈利期，淨利水平大幅提升，2018年爲高點。也是2018年，東嶺集團走出陝西，狠砸18億元拿下爛尾8年的東嶺錫上。
從擴張步伐也可看出，李黑記對於東嶺集團業績走勢及企業發展抱有頗高期望。
該公司官微信息顯示，2019年4月，李黑記接待到訪人員時曾提出“力爭五年內實現總收入5000億的目標”，“下一步，東嶺還要成立財務公司、上市公司、投資公司、票據公司和運營公司，促進企業高質量發展。”
值得一提的是，2019年，李黑記的兒子李磊履任東嶺集團副總裁。東嶺集團正式進入新舊交替時期。
意外的是，當年受不可控因素影響，行業進入下行通道，東嶺集團的鋼鐵、有色金屬以及房地產業務，都遭遇了較大沖擊。
體現在數據層面更爲直觀，首先是東嶺集團淨利水平斷崖式下跌，此後持續下行。
東嶺集團債券2019年度報告顯示（下稱：2019年年報），該公司鋼鐵物流、有色、能源、其他四個板塊中，有色板塊帶來了834.31億元收入，鋼鐵物流板塊收入爲329.62億元，能源板塊爲69.89億元，其他板塊收入爲26.46億元。
其中，能源板塊營收同比減少25.76%，毛利率同比減少60.96個百分點，其他板塊營業收入同比減少54.33%，毛利率同比減少15.35個百分點。
東嶺集團當年實現經營活動產生的現金流淨額爲16.46億元，相比於2018年同期大幅減少59.05%。東嶺集團表示，公司受煤炭行業市場影響，導致毛利潤減少，淨利潤減少。
據評級報告，截至2020年末，東嶺集團與中國進出口銀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交通銀行等簽署了綜合授信協議，授信總額113.45億元，尚未使用的餘額僅剩6.20億元。同年，因爲東嶺錫上項目，東嶺房地產還被蘇州金螳螂公司追討約394萬工程款。
當第一張多骨諾米牌被推倒後，後續連鎖效應或許只是時間問題。
新舊交替
2021年，是李磊接班的第三年。跟父親李黑記不同，李磊對於東嶺集團有着自己的看法與計劃。
李磊曾說道：“實現反脆弱，首先必須解決企業的脆弱性，實現企業的強韌性，增強企業的免疫力。我覺得應該從三個方面說，機體強韌、組織強韌、行爲強韌。”
他認爲，必須要把市場中那些有抗體、有新思維、有能力的新鮮血液，引進東嶺這個已經運轉了40年的身體。同時，推行現代企業管理制度，補缺共擔風險的機制，推行外部合夥制。
在李磊主導下，東嶺集團聘請知名諮詢公司麥肯錫，對企業的組織架構進行改革，形成了“董事會定方向、提思路、當參謀，總裁班子抓大事、抓改革、促發展”的格局，確定了“十部一室”的集團組織模式，並以此推進從上而下全面變革。
接近東嶺集團人士對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透露：“李磊當時工作重點主要是投資、外貿和諮詢研究。集團原本有投資相關業務團隊，李磊帶領團隊拿了數十億資金進行運作。之後還做企業出海，成立了研究院，負責收集一些大宗商品的數據、分析走勢之類。”
或是因此，市場上有不少未經印證的傳聞稱“李磊在境外炒期貨”。
但當行業進入下行通道、企業盈利能力削弱的時候，李磊的“全面改革”並未扭轉公司經營頹勢。
2021年，東嶺集團總債務高漲至187.78億元，同比增長48.41億元，應付貨款和工程款、預收貨款與購房款等流動負債引發諸多關注。同年，銀行授信尚未使用的餘額僅有8.61億。
2022年，行業週期震盪加劇。東嶺集團旗下略陽鋼鐵總經理劉會圈向媒體公開表示：“正常情況下，鋼企鍊鐵成本35%左右來自焦炭和煤；然而2022年焦炭價格最高的時候，我們鍊鐵成本的51%來源於焦炭和煤，冶金產業鏈的利潤都被煤礦捲走了”。
利潤數據層面，東嶺集團從礦山到鋼鐵，再到冶煉，各業務條線雖在逐步復甦，但勢頭早已不如從前。然而，李黑記卻保持了以往樂觀的態度，稱“東嶺歷史上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從坑裡邊爬上來了”。
隕落與重生
如今看來，李黑記父子與東嶺集團依然沒有闖過這一關。
今年以來，東嶺集團被執行案件集中爆發。1月時，東嶺集團的被執行總金額爲1.11億元。截至8月初，公開資料中顯示東嶺集團已有16項被執行人記錄，被執行總金額達12.60億元。
在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網中，東嶺集團還涉及兩份破產審查案件。
一份名爲（2024）陝03破申22號、23號的文件分別指向東嶺集團及其重要子公司東嶺物資，申請人分別爲陝西立邦軟件有限公司、寶雞市金臺區同盛昌商行，公開時間7月25日，辦理法院陝西省寶雞市中級人民法院。
另一份則是東嶺集團破產重整申請，獲得陝西省寶雞市中院受理。
據法拍信息，東嶺集團破產重整，是通過引入投資、消減債務等方式幫助企業化債，圍繞欠債主體的利益再分配，以求實現債權人、債務人、投資人、股東等多方共贏。A股市場或大中型國企中，不乏破產重整、資本接盤的案例，或因此，市場上有聲音認爲東嶺集團意在尋求幫助重生。
值得注意的是，東嶺集團員工超過18000名，連續多年爲當地創造就業和鉅額稅收。此外，該集團旗下還有分佈在北京、天津、上海、重慶、西安等二十多個城市的生產基地與營銷實體，以及分佈在西藏、新疆以及墨西哥等地區和國家的礦產供應基地。
東嶺集團深陷危機，影響持續發酵。
產業鏈層面，21世紀報道記者實地走訪獲悉，鳳縣東嶺鋅業工廠已經停工。
鳳縣政府文件顯示，截至6月底，鳳縣籍東嶺待崗人員648人，已就業568人，無就業意願44人，其餘36人對介紹的工作不滿意，還在等待觀望中。
據鳳縣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對縣政協十三屆三次會議第36號提案的覆函中提到：“印發《關於全面做好東嶺鋅業公司待崗人員就業服務工作情況的通知》，安排各鎮全面摸底，組織全縣9個鎮66個村對東嶺鋅業待崗人員開展大排查，摸清東嶺鋅業待崗人員現狀。”
同時，鳳縣還印發《關於處置化解東嶺鋅業待崗人員相關問題摸底崗位需求的函》，督促各成員單位摸底縣內各企業、各項目缺工信息，儲備崗位吸納就業。
資金層面，在東嶺集團涉及的147件司法案件中，僅2024年就有69件，其中68件身份爲被告，案由多爲買賣合同糾紛、借款合同糾紛、金融借款合同糾紛等，同時東嶺集團及其關聯公司還存在票據違約、股權凍結等情況。
梳理開庭公告可得，原告方包括蘭州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天成支行、中國光大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寶雞分行、中國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佛山分行等銀行機構，以及從事供應鏈、有色金屬進出口、產業鏈上下游企業。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走訪時，對於近一年的集團股金分紅與閒置資金利息等收益，多位東嶺村居民諱莫如深。
距離東嶺村高層住宅項目不遠處，寶雞大劇院、寶雞東嶺皇冠假日酒店、銀泰城、寶雞國金中心等多個現代化商業、酒店項目鱗次櫛比。東嶺集團已然深深融入這座城市。
寶雞市2024政府工作要點中提到：“支持東嶺冶煉技改轉型。”
具體到企業自身而言，東嶺集團還在不斷調整業務方向，以尋求全新增長。
李黑記去年曾多次表示要聚焦黑色和有色兩大主業，“‘十四五’期間，東嶺集團將把煤炭、鐵礦、鉛鋅礦以及多品種有色金屬產能進行一個等規模釋放，在全球競爭的白熱化階段，能源資源會替東嶺保駕護航。”
只是，伴隨着破產重整程序啓動，李黑記與東嶺集團無法再通過自身業務發展紓困。未來重整投資人花落何方或成爲東嶺集團“起死回生”的關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