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歲,他已賣掉所有房產

71歲的方勵,是個“老頑童”。

他既是物理與海洋領域的專家,也是電影製片人和導演;他擁有全球最大的地球物理儀器公司,卻常常在電影投資上血本無歸。與人交朋友,他從不計較利益與回報,只關心這個人是否可愛和有詩意。

他每天凌晨五點入睡,只睡四個小時,三十年如一日。身邊的60後朋友們替他着急,勸他錯過11點肝臟排毒的黃金時段可不是小事。但他不以爲然:“身體好壞和心情最有關係。”

“這個世界這麼有趣,幹嘛要浪費時間睡覺呢?玩玩遊戲也比睡覺強。我少睡四小時,按照傳統生活模式,我就相當於多活了四分之一。”

2016年,方勵曾在直播中爲吳天明導演的遺作《百鳥朝鳳》下跪求排片,引發爭議。他被指責這一跪是“道德綁架”,有人評價他“丟了文化人的尊嚴和驕傲”。

如今,他執導的紀錄片《里斯本丸沉沒》成爲年度評分最高的國產影片。

爲了拍攝這部紀錄片,他耗時十年,變賣所有房產,揹負數千萬債務,打撈出一段沉沒在海底的歷史——1941年在東極島海域,中國漁民冒着生命危險,頂着日軍的槍擊,向英軍戰俘伸出了援手。

白天干科技,晚上搞電影。貪玩、執着、任性,這個老傢伙似乎從未覺得疲憊。

關於方勵的故事,熱鬧得很。

1953年,方勵出生於成都。

母親生下他就去讀大學,父親則在鐵路當工程師。兩歲時,他就開始上全託幼兒園,在孩子堆兒裡,野蠻生長。

五歲那年,方勵看到父親用電筆試電,電筆瞬間發紅。父親叮囑他,插頭要用膠布纏好,裡面帶電,千萬不能亂動。可方勵好奇心氾濫,心想:“爲什麼電筆會發紅?”於是找來一根導線,兩頭插進插座,結果燒了整院的保險絲。

上了小學,他癡迷於自己動手。五年級做土火箭,六年級做蒸汽船。雖然都沒有成功,但他樂此不疲。父母每個月給的幾毛零用錢,全部被他用來買漆包線、表頭、各種“廢銅爛鐵”。

他打小就貪玩。玩起來時全神貫注,甚至連上課鈴響都聽不見。走在路上,他總是東張西望,留意別人在說什麼、做什麼,對這個世界的一切充滿無盡的好奇與探索欲。

小時候的方勵 圖源網絡

然而,12歲那年,一場變故突如其來。

他的家“沒了”。他突然成了被歧視、孤立的對象。彷徨、孤獨、驚恐,一切不安感向他襲來,幼年的方勵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只覺得世界亂得不能再亂。

方勵給自己找了一座“避難所”,悄悄躲到了文學的世界裡。那幾年,他讀了大量經典歐美小說,《德伯家的苔絲》《白夜》《紅與黑》《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

他跟隨着書裡主人公的腳步,經歷一次又一次強烈的情感連接。然而,當故事結束時,他不得不面對現實世界,一個壓抑的、荒誕的、空心的世界。

17歲時,他被分配到深山老林裡打隧道、修大橋。那是一段難熬的時光,做着最純粹的體力活,挖石頭,搭泥牆,沒有工資,只有飯票。有一次出事故,他差點被混凝土活埋成雕塑。住在擁擠的工棚裡,他只有一平米的容身之地。

爲了排解苦悶,他超額演繹着青春的瘋狂,喝酒、扒火車、打架、偷農民的雞和菜。

他覺得迷惘,人到底爲什麼活着?有幾個瞬間,他甚至一度冒出“不想活了”的念頭。

青年時期的方勵 圖源網絡

轉折發生在20歲。他被調到北京的工廠當工人。換了一個環境後,他的生活出現了一絲新鮮感,幾縷陽光照進他沉悶的世界裡。

他在圖書館裡發現一大批史書和傳記。《芬蘭史》《挪威史》《瑞典史》《艾森豪威爾傳》《肯尼迪傳》……至今,方勵都記得當年看過的那些書名。

他的世界觀開始被重塑,看待世界的視角發生了轉變。當一個人跨入數千年曆史的廣袤疆域,眼界隨之拓寬,現世中的那些荒謬與紛擾也逐漸顯得微不足道。

真正的頓悟時刻,發生在22歲。某天到了幹活的時間,身邊的工友都躺在草堆上曬太陽,他起身去幹活,突然發現,一百多雙眼睛盯着他。在別人眼裡,他這是搶活幹,拍馬屁。

他突然感到怕了。爲了這件小事,他琢磨了兩個星期。他在內心質問自己,“我到底應該對誰負責?我是替一個工廠幹活嗎?我是替某一個人幹活嗎?”最後,他明白,人是爲了自己。

“鱷魚在地球上存活了8000萬年,恐龍生存了1億6千多萬年,人類呢?絕無可能超過千萬年。結論就是,我們都是過客。一個人的壽命呢?我靠!才3萬天!大部分人連100歲都活不到啊!”

從那以後,方勵覺得自己活透了。

1979年恢復高考,方勵決定報理工科,25歲,他成功考上了地質學院的地球物理專業。

大學時光對方勵來說彌足珍貴。他格外努力,每一門功課都名列前茅,連續四年被評爲三好學生。此外,他還身兼院報編輯、足球隊長、團支書和學生會主席等多個角色。

旁人常感到好奇,爲什麼他如此熱愛讀書。對方勵而言,這十年來失去的讀書機會,讓他倍加珍惜重新回到課堂的每一刻。

大學畢業後,他被分配到北京一所科研院所,只幹了一年半,他就感到膩了。工作乏味,日子一眼可以望到頭。即便曾經經歷過動盪不安的時光,他依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放棄穩定的工作,跳槽到外企。

爲了提升英語水平,他跑到英語角苦練,站在王府井街頭,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大聲練習帶有濃重口音的“中國式英語”。他還跑去展覽會,給人打雜、當臨時翻譯。

在一次航空展上,他遇到了一家美國上市公司的主管,對方向他拋來了橄欖枝。

方勵 圖源網絡

1987年,方勵揣着自己所有的積蓄6000美元,赴美留學。緊接着,他進入一家大型企業,憑藉出色的能力做到了“頂級銷售”,成爲整個中國區負責人。儘管工作體面,收入豐厚,兩年後,他依然感到乏味,毅然選擇辭職回國創業。

他的創業理由足夠簡單,想隨心所欲幹自己喜歡的事情。他喜歡機械,喜歡電子,喜歡物理,喜歡數學,喜歡地球,喜歡海洋……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平臺,能滿足他的所有興趣愛好。

1992年,他帶着5萬美金和6箱技術資料,在北京租了一個房間,創辦了勞雷工業公司。回國第一年,他沒賺到一分錢,工資發不出來,複印機買不起。

如今,他的公司已經成爲世界上最大的地球物理儀器公司。水下機器人、多波束測深儀、側掃聲吶……這些看起來晦澀的專業術語,都是方勵的生意。

方勵公司涉及的項目 圖源網絡

2002年5月7日,一架客機在大連海域失事。3天后,在去朋友家打牌的路上,方勵從報紙上得知,黑匣子仍在尋找中。他立刻與相關朋友聯繫,詢問是否有人用過聲納信標定位儀。

答案是沒有。當時,搜救人員們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個儀器。方勵立刻主動表示,願意作爲義工,自帶設備參與搜索。

實際上,他那時也沒有這臺儀器。當得到允許後,他迅速聯繫製造聲納儀器的美國廠商,請求對方幫他一個忙,“不管造一臺、租一臺、買一臺、借一臺,反正我馬上需要一臺儀器。”

六小時後,儀器好了。他聯絡曾有一面之緣的世界知名深海打撈專家,希望對方可以來幫忙使用這臺儀器。四十二小時後,儀器和專家都到達了現場。方勵他們在海上幹了三天三夜,終於找到了黑匣子。

稱讚接踵而至,方勵卻說,“感謝你給我機會上場。”

這是一個沉重的經歷,但從專業角度來看,方勵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足球賽場。“我原本是個編外人員,結果罰點球時,你讓坐板凳的我上場,我兩罰兩中。”

他是一個“貪玩”的傢伙。只要讓他踢球,他就過癮;只要這件事,他足夠熱愛,他會不計代價投入其中。

他喜歡那種金錢買不來的成就感,讓他覺得自己賺到了真正的快樂。

出於好玩和好奇,2000年,方勵一腳踏入了電影領域。

當時,導演王超帶着劇本找上門,方勵覺得故事有趣,便決定投資。電影開機後,朋友問他是否拿到了拍攝許可,方勵這才意識到,拍電影竟然還需要許可證。

王超“蒙”了他。

影片最終沒能發行,但方勵此刻已經來了勁,欲罷不能,他乾脆成立了自己母公司旗下一個完全不相關的子公司———勞雷影業公司。從那以後,他開始了白天干科技,晚上搞電影的生活。

連續多部電影失敗,方勵被稱爲“中國地下電影的教父”,對此,他有點無可奈何,“其實我是被地下的,我真的沒想過做地下電影。”

最初的十年,他總共賠了4000多萬元。對此,他毫不在意,他的電影項目,經常是一時興起。

“這就像是踢球啊,我就喜歡踢球,踢得累死累活,遍體鱗傷,滿身臭汗,最後也有可能輸掉對不對?但踢的時候我快樂啊!”

在扶持新人導演時,他從不考慮回報和利益,將焦點放到人本身——這個人可愛嗎?有個性嗎?有風格嗎?有詩意嗎?有熱情嗎?

在電影這件事上,他向來憑直覺做事。

方勵投資韓寒的電影《後會無期》 圖源網絡

2016年5月12日,他直播下跪爲電影《百鳥朝鳳》求排片,落入輿論漩渦。一時間,爭議四起。他被指責這一跪是“道德綁架”,有人評價“他丟了文化人的尊嚴和驕傲”。

很多人以爲他是《百鳥朝鳳》的主創人員,否則怎會如此賣力宣傳。事實上,他與這部電影毫無關係,甚至與導演吳天明素未謀面,只是來“志願宣傳”。

2013年底,方勵看到了一期關於吳天明的採訪節目,他邊看邊樂,心底涌現出一股熟悉感,他覺得吳天明和自己很相似,倔強、任性,發脾氣時,都有股不屑勁兒。

他想認識這位導演,於是立馬給一位朋友打電話,希望對方能從中間牽線,讓兩人見上一面。遺憾的是,未等謀面,2014年3月,吳天明因突發心肌梗塞,猝然去世。

機緣巧合,2014年8月,方勵遇到吳天明女兒吳妍妍。當他得知吳天明遺作《百鳥朝鳳》面臨“無米之炊”的宣傳發行困境,想都沒想就答應幫忙宣傳。

他自發擔任“志願者大隊長”,組建了二三百人的志願者團隊,前前後後忙活了8個月。可當影片上映,排片只有1%,他意識到,這部影片的上映期也許最多隻能維持一星期。

眼看電影已經危在旦夕,方勵決定開直播,懇求各大院方能多加一場排片。鏡頭前,61歲的他越說越激動,情緒逐漸失控。忽然,起身,下跪,額頭猛地磕在堅硬的地板上。起身時,他身形不穩,略顯踉蹌,擡眼間淚光閃爍。

方勵在直播中下跪 圖源網絡

他後來解釋道,下跪這事是一個本能的反應。他將《百鳥朝鳳》比做是他心愛的一個姑娘,“我從小就嚮往英雄主義,做夢都想有一天英雄救美。心愛的姑娘遇到生命危險了,肯定要挺身而出。”

方勵這“驚天一跪”,讓《百鳥朝鳳》的排片從1%逆襲至7.4%,最終票房達到了8692萬元。電影所有的收益,全部捐給了吳天明專項青年電影基金,方勵沒拿一分錢。

方勵到底爲什麼要這樣做?

《百鳥朝鳳》裡,孤獨的焦三爺吹了一輩子的嗩吶,他對徒弟說,“嗩吶不是吹給別人聽的,是吹給自己聽的。”

焦三爺吹到吐血,但他樂在其中。方勵被深深打動了,在他眼裡,焦三爺彷彿也是吳天明的化身,那些臺詞是導演對這個世界的遺言。

從焦三爺和吳天明身上,他看到了人如何任性自由地活着,哪怕一個人孤獨地走完一生。“我不用取悅你,我不用巴結你,我不用順從你,這是我的路。我一個人也可以走到黑的。”

“我想像他那樣,倒在路上,死在夢裡。”

方勵曾一度成爲年輕人的“生命導師”。

他的即興演講視頻《感謝你給我機會上場》在網絡上廣爲流傳。據說有人看完他的演講,連夜辭職。

有一次,他在微博上收到一封長長的私信。寫信的是一位年輕女孩,她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按部就班的話可以安穩幹到退休。然而,這種平淡的生活並非她所渴望的。她想出國留學,但家裡堅決反對。

女孩困惑,詢問方勵,豈料方勵直接將自己電話號碼發了過去,讓女孩的爸爸給他打電話聊聊。這位父親一度懷疑,此人是個騙子。直到在成都,方勵親自與這對父女見面聊了聊。一聊就是三個小時,還邀請他們一起吃飯。

他的仗義和熱心是出了名的。

方勵收到女孩的感謝信息 圖源網絡

過去十年,方勵幹了一件大事。

2014年,方勵和導演韓寒在東極島拍攝電影《後會無期》,偶然聽當地漁民說起附近有一艘二戰沉船的故事。

那是1942年10月1日,日本貨船“里斯本丸”號載着1800多名盟軍戰俘,在中國東極島附近遭到美軍魚雷的攻擊。船隻被擊沉,日軍用機槍瘋狂掃射落水的盟軍戰俘。

就在此時,舟山羣島上的200多位漁民冒着生命危險,划着舢板救起了384名戰俘。其餘828人隨着“里斯本丸”一同沉入了海底。

得知這個故事後,韓寒寫下了一句憂傷的歌詞:“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

方勵,則萌生了尋找“里斯本丸號”的念頭。

“里斯本丸號” 圖源網絡

2016年,方勵和團隊使用空中機器人超低空飛磁探,成功找到了“里斯本丸”的沉船位置。

站在甲板上,海風撲面,方勵不禁想到,距離海面30米下,828名異國年輕人已經在這裡靜默了幾十年。他又想起舟山漁民的英勇壯舉,心中深感責任,他決定爲這段歷史做點什麼。

於是,他花了200萬,在英國媒體發了一則尋人啓事。希望尋找到76年前,一艘名爲“里斯本丸”號沉船倖存者的後人。這則尋人啓事每週日以整版篇幅出現在英國三大主流報紙上,持續長達兩個月。

《里斯本丸沉沒》 圖源網絡

報道播出後,引發了更多關注,方勵陸續找到了380多位盟軍戰俘的後代。隨之而來的是一場場漫長的採訪,一個又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浮現出來。

在最後一次前往英國採訪時,方勵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帶這些後人回到中國,與他們的父親告別。2019年秋天,方勵自掏60多萬元,邀請遇難戰俘的直系後代前往東極島,舉行悼念儀式。

看他們行動不便,方勵特意爲他們訂了頭等艙。那一天,14位老人如約而至。當老人們登船,向“里斯本丸”沉沒的海域駛去,屏幕上逐漸顯現出沉船的聲吶圖像時,船艙裡陷入了一片肅靜,只有抽泣聲在空中迴盪。

《里斯本丸沉沒》 圖源網絡

沒有人能解釋方勵爲什麼要這樣做,在電影製作期間,他的公司資金鍊斷掉,無奈之下,他賣掉了全部房產,身負千萬債務。直到現在,他還是租房子住。

別人覺得他賠慘了,他卻覺得自己賺大了。他感嘆,歷史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填補了一段歷史空白。

有人問他,花十年時間撲在這件事上,值得嗎?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太值得了,生命沒有浪費。

十年前,他曾說,“假如人生是一個苦海,我是一個小舢板,但別忘了,老子自己是船長,什麼時候拋錨,什麼時候啓航,不管風平浪靜還是驚濤駭浪,我說了算,哪裡是彼岸,只有我自己知道。”

十年後,他傾家蕩產,打撈起一艘沉船,一段歷史。

如今,方勵已經71歲,他還捨不得老去。他的下一個人生夢想是——尋找“馬航MH370”。

關於衰老和死亡,方勵早已看得通透。他覺得只要腦子還能轉動,人就不算老。“能好奇到死,就是大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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