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後導演上桌吃飯

今年的跨年檔,雖然窗口期較短,但仍吸引了多部電影入局廝殺。其中票房表現較好的《誤殺3》和《“騙騙”喜歡你》的導演甘劍宇和蘇彪,都是85後青年導演。縱觀電影市場,不超過40歲的年輕導演正在成爲生力軍。

過去幾年,由於中生代導演紛紛折戟沉沙,大批青年導演開始承擔起了市場主力的任務,根據貓眼專業版發佈的《2024中國電影市場數據洞察》顯示,在去年票房超過1000萬的電影中,有超過半數是青年導演的作品。

“換代”似乎已經近在眼前,只不過到目前爲止,我們仍無法對這一批青年導演做出一個清晰的整體畫像。一件必然的事情是,新一批導演早已經無法遵循過去的代際劃分,沒有那樣把集體時代記憶作爲共同點的代際特徵,而是表達更爲多元和私人。與此同時,他們也沒有經歷前輩們那般披荊棘、曝霜露的開拓之苦,只不過中國電影工業體系不健全的問題時下依然困擾着這批青年導演。另外,他們大多還是通過各類青年導演扶持計劃出道,在知名導演或演員的幫助下成長。可惜的是,廕庇之下這批青年導演比起同年齡段的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除個別人外,個人特色尚不突出。

這一代青年導演看起來很難被整體性定義,當然也未必要去強行定義,時代氣氛下更需要的是個體辨認。戴錦華曾經說過,“希望以後新導演不再以代際的方式出現了,希望每個導演用自己的名字命名自己。”他們現在還只是浮出水面,能否真正地啓程楊帆,還待時間的檢驗。

沒有第七代

中國的導演被習慣以代際劃分,以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爲代表的第五代電影導演聲望最隆也成就最高。他們蟄伏在動亂年代,大多科班出身,在改革開放後乘勢而起,敢於進行影像色彩和敘事手法更新,並關注宏大命題和歷史邏輯,產出的電影如《紅高粱》、《霸王別姬》、《活着》等作品蜚聲國際。

第六代導演則是以叛逆和憤懣的姿態登場,以賈樟柯、張元、王小帥爲代表。他們以獨立電影開道甚至有時轉戰地下,顯得“野性難馴”。雖然在海外各大電影節上屢有斬獲,但迴歸國內之後在剛起步的商業化浪潮中又頻頻失意。他們是變革時代的見證者和記錄者,關注邊緣羣體和底層命運,但往往曲高和寡,很多時候要自籌資金拍攝。

然而在第六代導演之後,新一代導演看上去出現了斷層,他們沒有像前輩們一樣集中形成一股力量代表中國電影,更沒有創造出屬於他們自己的標誌性電影語言與美學體系。以至於,是否存在第七代導演這一問題本身,就足夠引發巨大爭論。

王小帥曾在戛納電影節上表示,不會再有第七代導演了,“現在是消費文化盛行,消費是沒有代際分別的。”陸川則在一次活動中進行了反駁,他自認是第七代導演的代表,試圖撇開自己和第六代的關係。在陸川看來,第六代導演是國際電影節培養起來的,但第七代導演是中國電影市場培養起來的。賈樟柯則坦言不希望出現什麼第七代導演了,他在柏林電影節上對年輕電影人說道,“代際劃分是由沉重的歷史劃分出來的。所以,我希望沒有第七代導演,以後的導演,不會經歷刻骨銘心的傷痛,他們是個體性的。”

代際的劃分固然帶有粗疏和標籤化的特點,但仍不失爲理解歷史脈絡的一條線索,只不過隨着第六代導演之後的新生力量彼此間缺乏對於重大歷史事件的集體記憶,本就脆弱的紐帶不復存在,因而也就不會再有第七代導演的說法了。

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中的很多人在世紀之交紛紛搖身一變成爲商業片導演,雖然作品口碑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但也在相當長的時間裡佔據着市場最頂端的生態位。

在2010年前後,以《泰囧》爲起點,大量演員、歌手甚至跟電影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想成爲導演,在紅火的市場中分一杯羹。成功者絕少,不少人跨界差點沒把自己積攢半輩子的口碑給搭進去。碩果僅存的成功者們和在這期間成長起來的商業片導演在如今被統稱爲中生代,他們接下了支撐市場的作用。直到2024年,多位中生代導演迎來了自己的標誌性失敗。

年,徐崢的《逆行人生》依然專注於中產敘事,與“囧”系列異曲同工,儘管故事已經變成了“中產下沉”,但市場顯然已經興趣缺缺。甯浩搏春節檔的《紅毯先生》,依然保持過去的幽默與荒誕,但觀衆已經不會再與“明星”這一角色共情成爲了失利的重要原因之一;陸川的《749局》則更像是熱錢時代留下的負資產,處處不合時宜。

此時,時代呼喚更爲年輕的85後導演接棒了。

殊途同歸

相較於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在起步階段或是依託製片廠或是自由生長或是依賴海外影展資助的情況不同,如今85後青年導演的打開局面的機會的確是更多了。如今,國內大大小小的創投、扶持、基金、計劃多達數十個,大致可以分爲四類:

第一類是帶有官方性質的扶持計劃。比如“CFDG中國青年導演扶持計劃”(簡稱“青蔥計劃”),由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局指導,中國電影導演協會主辦,以及各個地方政府的扶持計劃等。

第二類是各大電影公司的培養計劃,尤以上市公司爲多,比如華誼“H計劃”中的新導演板塊、光線新導演培養計劃等等。

第三類是依託電影節、影展的新導演扶持。國內的電影節,比如北京國際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金雞百花電影節、FIRST青年電影展等等電影節都設置了創投單元、創投會、訓練營等。

第四類是知名導演或演員基於自身影企發起的項目。比如甯浩的壞猴子影業發起“72變電影計劃”,賈樟柯的“添翼計劃”,黃渤的“HB+U新導演助力計劃”等等。

當然,以上各個項目有的剛剛起步,有的已經停辦,還有的則面臨着嚴重的存續問題,但如今市面上搭臺唱戲的85後青年導演中,相當一批的確曾經因此受益。比如甯浩的“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截止2023年就已經簽約了十九位青年導演,其中很多都出身FIRST青年電影展,比如《我不是藥神》的導演文牧野等人。

對於這個計劃設立的初衷,甯浩認爲,“就是找志趣相投的人一起拍電影”。比起傳統師徒模式,壞猴子影業對青年影人的扶持更強調尊重和信任,雙方處於平等地位。申奧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甯浩原本建議《孤注一擲》採用單一敘事結構,但他有不同想法,最後甯浩支持了申奧的決定。除了幫助青年導演把握製作的上下游環節,甯浩和壞猴子影業還牽手各大視頻平臺,爲青年創作者提供更多創作機會與發展渠道。

當然,比較傳統的“傳幫帶”模式依然盛行,2020年的網劇《唐人街探案》,擔任監製和總編劇的陳思誠一舉帶出了柯汶利、戴墨、姚文逸、來牧寬四位新導演。之後不久,網劇《唐人街探案2》又加入了青年導演王天尉和姚文逸共同執導,柯汶利和戴墨分別執導《誤殺》兩部曲,來牧寬則執導犯罪懸疑電影《迴廊亭》。除了《迴廊亭》,另外幾位的電影都由陳思誠擔任監製保駕護航。在票房黑馬《消失的她》中陳思誠又擔任監製,推出了青年導演崔睿和劉翔。

同時,隨着女性觀衆在觀影羣體中的比例不斷提高和相關議題在輿論場上的升溫,很多女導演也得到了表達的機會,比如滕叢叢被姚晨發掘,拍攝了《送我上青雲》;邵藝輝在FIRST青年電影展上被馬伊琍和徐崢青睞,纔有了後來《愛情神話》和《好東西》的故事。

雙重困境

儘管近三十年的市場化運作造就了中國內地這個世界第二大票倉,但曾困擾第五代和第六代導演的問題,如今依然在困擾着青年導演——那就是中國電影產業依舊沒有形成完整的工業化體系,在技術、規範、產業鏈等方面依舊存在缺陷。

電影工業化並不僅僅是每年有固定數量如《流浪地球》這樣的重工業電影產出,還包括生產流程的程式化、科學化、標準化和專業化,後者看起來更爲棘手。《敢死隊2》的導演西蒙·韋斯特曾在上影節舉辦的論壇上表示,中國劇組常常是邊拍邊製作計劃,所以要不斷面臨各種臨時問題,“在美國,只有百分之百確定劇本是按照這個套路和模式進行,公司纔會允許拍攝,大規模的片子必須用可預測的工業化模型來做。”

除了項目開發上的不成熟,在劇組管理、具體拍攝、映前宣發、影院放映等多個環節上,中國電影產業其實都沒能形成較爲統一的流程和規範,併爲之搭建足夠專業的團隊。導演並非是成熟環境下一個即插即用的單一工種,而是被迫成爲劇組的大管家。

此前郭帆在接受毒眸專訪時指出,在中國電影行業十分看重人情關係的背景下,標準化是行業持續發展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工業的核心是什麼?是把不容易被量化的東西量化、標準化。爲什麼要標準化?標準化、量化後,這樣才能被分配。我們要做的是把本身模糊的東西標準化和量化,並且要在基於人情的環境下把它推進下去,這是我覺得中國電影工業化的一個雛形。”

對於很多青年導演來說,在起步階段如果沒有成熟導演和演員爲他們介紹成熟的製作團隊來保駕護航,要麼在片場無所適從,拍攝根本進行不下去,要麼拍攝出的效果與計劃相差甚遠。但這種“扶上馬送一程”的情況很多時候又會讓他們的作品看起來缺乏個人特色,模仿痕跡較重。比如《消失的她》《誤殺》系列等影片,儘管並非陳思誠導演,但在市場認知中總會具有十分明顯的“陳思誠電影”標籤。

不過,85後青年導演比起他們的前輩來說,天然與網絡更有親近感,選材與設計上都更善於把握熱點,比如《孤注一擲》。

互聯網思維造就了電影的產品感,很多走類型片路線的青年導演也有類似的特徵。諸如電影中出現的反轉往往缺乏因果聯繫、注重視覺奇觀和情緒的粗暴直給等等。

而另一些青年導演則走向了其他方向,即對現實題材興趣寥寥,更願意探究內心深處的絲絲微瀾。無論是畢贛在《路邊野餐》中展現的囈語夢境,還是溫仕培在《負負得正》的科幻外殼,都更接近一種非常私人化的表達。在第五代的宏大敘事、第六代的野性叛逆之後,這一青年導演的避世感顯得尤爲強烈。只不過任何私人情感的宣泄都需要建立在具體的社會語境裡,否則就如同背景架空,只會讓表達的力度大幅減弱。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表達,在上一代導演因爲與觀衆的情感距離越來越遠後,青年導演勢必要承擔起反映社會情緒的使命。但眼下相對較多的樣本好像只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要麼走向極端,要麼與我無關,前者只能在尺度上不斷加碼,但這條路總有走到盡頭的一天,觀衆的審美趣味也不會一成不變;後者則要看創作者與觀衆的同頻程度,往往只是小衆的狂歡。

零星能夠在類型片語法上做到成熟,讓普通觀衆感受到共鳴的85後導演並不多,且普遍爲“編而優則導”路線。比如《“騙騙”喜歡你》導演蘇彪,多年以來一直被視作大鵬的“黃金搭檔”,此前爲《保你平安》《熱烈》的編劇。2023年電影《學爸》的導演蘇亮,此前是《港囧》《捉妖記2》的編劇。包括未來更加值得期待的90後序列裡,邵藝輝同樣是編劇出身。

在工業化體系不足夠完善的現實條件下,唯有紮根創作,才能逐漸摸索出屬於自己個人的語法,纔有機會跟上這個急於切割過去審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