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成流量密碼?《繁花》《獵冰》爆火,馮小剛張藝謀也趕着拍
“90年代”文藝復興的風在國產劇裡颳了很久了。
去年幾部劇王,《漫長的季節》《平原上的摩西》《繁花》全都是90年代的故事。
如果說韓國有韓國的《1988》。
那麼國產的家庭劇,最懷念的年代大概就是90年代吧:
比如《我愛我家》,比如《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最近的的一部《迎風的青春》,喜劇+青春,結果BE了,被網友罵“爛尾”。
不過Sir今天不是要聊這部劇,而是當90年代成爲了一個越來越流行的“劇種”時,我們真的在毛玻璃一樣的懷舊濾鏡中,看清楚了90年代嗎?
今天這一篇,細說。
01
《迎風的青春》最開始宣傳裡,強調了對上世紀90年代的還原。
比如廠礦油田等大國企大院式生活環境,背景裡1997年的歌聲,迎接香港迴歸時期的宣傳畫。
主角們家中滿牆張貼的獎狀,桌面的檯曆,檯燈,貼紙,海報。
這些基本上都是“90年代劇”的固定符號了。
至於什麼孩子們喜歡的遊戲廳,家長們喜歡的燙髮,時裝表演,以及流行一時的教育講座,和售賣補腦口服液……
乍一看,好像做得還挺是那麼回事。
但事實上,如果多看幾眼就會發現端倪:
主角們都是90年代末的油田國企大院的職工家庭。
可住的房子,是有臺階的開放式客廳,論使用面積至少過百。
用的器具,沙發,茶几,電視,冰箱,空調,音響,電子琴一應俱全,甚至開場已經出現了手磨咖啡機,後邊家裡也給裝上了電腦。
吃的東西,三餐肉蛋奶不缺,下館子的吃喝裡,使用的菸酒都是高檔貨。
而其他的彆扭感,Sir只說幾個截圖:
馬卡龍鮮亮配色的家庭裝飾。
直逼當下潮流的角色穿搭風格。
高級感的課桌,原木風的臥室,一集主角們的妝容造型……已經跟二十多年後的現在很難分出差別。
有人說,這是油田系統的福利待遇。
比如職工家庭有分房,家用電器之於收入並不算大頭,而且劇中幾位主角家庭條件都不錯……
Sir這裡談論的並不是富裕程度怎麼樣。
而是90年代富裕的風格,是不是今天劇裡呈現的這樣呢?
△ 張譯飾演的煤老闆,壕中帶着一股清澈見底的土氣
相比於爭論這劇對於90年代的還原,還有一個更值得警惕的是:
大衆對於90年代的觀感,似乎已經存在某種獵奇化,刻板化傾向。
02
90年代究竟是什麼樣?
Sir覺得存在三個不同的“90年代”:
真實的90年代,影視作品中的90年代,以及如今在大衆心目中被獵奇塑造的90年代。
什麼意思?
視角的不同,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Sir先用經典作品打個樣。
1992年的《編輯部的故事》。
劇集內容取材自改開後8090年代各種社會變化趣聞,但作爲情景喜劇,它少見地拍攝了外景,記錄了不少九十年代初首都北京的社會面貌。
當時的街面,繁榮的小商品市場,公用電話亭,以及亭裡被抓的葛大爺,和客串警察的謙兒哥。
市民生活豐富程度相信遠超很多人的刻板想象。
當然了,這是北京,是人人仰望的首都。
這就如同我們小時候看《家有兒女》,只覺得這是“普通人家”。
長大了才發現是自己不可及的。
但另一方面。
90年代的階層分化還不那麼明顯,起碼大衆的心理感受是這樣的。
觀衆看着北京人的《編輯部的故事》《我愛我家》《貧嘴張大民》,覺得和自己沒有距離,都是“咱老百姓的日子”。
同樣是北京,1994年的《過把癮》,王志文和江珊在熒屏虐戀同時,也可以一窺90年代的都市青年生活樣貌:
談戀愛的方式,年輕人玩樂的酒吧、歌廳,聚餐下館子的飯店,現代化社區,以及還沒有大堵車但寬闊明亮的北京街道。
還有細節,女主家裡的梳妝檯。
仔細看,各種牌子,功能性的化妝用品都齊全。
90年代初的都市青年,並沒有想象中和現在差很多。
而北上廣之外,更廣大的地方呢?
有許多人都說過,最真實的中國是在縣城裡。
1997年賈樟柯拍《小武》,回到汾陽縣城,鏡頭記錄下的當時的街景與普通人。
鏡頭裡,落後的縣城街景,混亂的街面環境,貧窮的村道,以及在市場經濟浪潮下,無所適從,背井離鄉的大多數人。
看看他們的着裝,新舊交織,土洋混雜,審美參差不齊。
有一個細節,西裝。
像片中的小武和路人一樣,80、90年代的男性普遍有穿這類西裝外套的習慣,而且穿着方式並非來自於西方禮節。
更像是一種對現代文明的主動靠攏,以遮掩在經濟浪潮下被拉大的差距與境遇。
背後反映出的窘迫,可能纔是大多數人記憶中的90年代。
同樣的,1998年張藝謀拍《一個都不能少》,來到張家口赤城縣,也記錄下了極端貧困與河北縣城的對比。
一邊是極端貧困的山村學校,教室教具教師都缺,條件極差,一邊是發展中的縣城,勃勃生機,車水馬龍。
甚至還有意外的細節。
尋找輟學兒童進城的未成年教師魏敏芝在街邊詢問線索,路邊出現的是一個早起遛狗的普通居民。
這些拍攝於90年代的影視作品,其實已經從各個角度記錄了90年代的中國社會。
當時人可能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但這些已經成爲幾十年後的人認識90年代的重要方式。
如果說90年代真有什麼時代特質。
《風平浪靜》的導演李霄峰在採訪中曾說,
新舊交替,價值交鋒。
相比於普遍貧窮的改革開放初,90年代頭和尾,城市和農村,沿海和內地,東部和西部,乃至窮人和富人……
一切都在動盪和重組。
無數人找到機會發家致富,也有無數人爲了生計背井離鄉,舊的束縛已經解體,但新的秩序還在建立。
有的人90年代初就已經住上大房子在寬敞客廳裡坐沙發上看電視緊隨潮流,有的人90年代末還家徒四壁爲了養家餬口外出打工背井離鄉。
所以當90年代過去後,回首望的時候,大多數人只能依靠一些時間節點的大事記,來塑造共同記憶。
亞運會,華東水災,領導人南巡,浦東開發,三峽工程,臺海危機,大下崗,悍匪橫行,治安混亂,香港迴歸,澳門迴歸,南聯盟使館被炸……
同樣還有,港臺日韓歐美流行文化先後席捲內地,四大天王,新白娘子傳奇,東京愛情故事,戲說乾隆,灌籃高手,還珠格格……
所謂的90年代敘事,建立在這些相同的節點元素上,更建立在充滿差異的階層視角上。
可惜這份差異,經過了快三十年,已經有逐漸消弭以至於印象刻板化的趨勢。
03
一個時代印象大多是經歷過的人在事後回望時才總結出來的。
剛進入新千年之後的人們回望90年代,一開始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比如在2000年代的作品裡很少對90年代高看幾眼。
大家都在興致勃勃地奔向21世紀,誰願意留戀剛剛拋棄的又落後又土氣的90年代?
那個時候的年代劇,通常指向更久遠的時空:
像《夢開始的地方》《血色浪漫》《女人不哭》《北風那個吹》……
△ 《血色浪漫》《女人不哭》《北風那個吹》
在這些作品裡,進入90年代一般代表故事結尾的開始。
革命歲月裡出生的人,一輩子經歷過艱苦奮鬥、青春熱血、改革大潮……
90年代在他們的眼裡,似乎是革命的終結,理想的褪色,激情的消散。
一切歸於庸常和拜金。
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結尾的90年代,他們坐上了豪車,喝上了洋酒,但感覺周圍的世界都變成了黑白。
不及以前那麼陽光燦爛了。
這種對90年代的“冷淡埋怨”,也在後邊很多從建國前後開始講的年代劇敘事中反覆出現,比如《金婚》《父母愛情》。
2010年馮小剛拍《唐山大地震》,裡面呈現的90年代,就是女兒考大學談戀愛,兒子在杭州掙錢創業,是父母住進了樓房,年輕一代成家立業。
90年代的一個標籤。
是積累,發家,生活變好,向錢看的時代。
在大多數人眼中,論精神,它既不如80年代一樣充滿理想主義光輝,論物質,又不如2000年進入WTO之後更加豐富多彩。
但在被忽視的同時,90年代一些特有的東西,被一批敏銳的創作者捕捉:
混亂和犯罪。
大下崗,農民工進城,流動人口劇增,普遍貧窮,司法滯後,帶來的社會治安混亂問題,一度留下了深刻印記。
得益於相對寬鬆的審查,各種“大案”類創作開始出現,直接反映的就是90年代震驚全國的諸多案件。
向錢看的除了老百姓,還有犯罪分子。
從1994年的《9·18大案偵破紀實》開始,1999年的《12·1槍殺大案》,比如2000年高羣書的《命案十三宗》,2002年講述白寶山案的《中國刑偵1號案》……
△ 上:《12.1大案》;下:《刑偵一號案》
甚至到2003年讓孫紅雷出名的《征服》,裡面很多黑惡勢力,細數他們發家的年代,也都離不開90年代的社會混亂狀況。
Sir想說,這種印象是無意識的。
細數這些創作對於90年代的呈現,更像是在審查還未收緊的年代,出於市場的喜好,對於獵奇大尺度案件的彙編。
到了2010年代,這類以90年代爲社會混亂爲背景犯罪題材就創作一度銷聲匿跡,再一次放開,要等到網劇出現後了。
此後對於90年代觀感,再次建構,是80後集體懷舊潮流的興起。
從2006年的天涯論壇一篇討論李雷和韓梅梅愛情故事的帖子,到2007年的《80後終極回憶錄》,再到主流媒體的報道,2009年《80後成長紀念冊》的走紅,2011年《老男孩》短片的熱播。
80後集體懷舊的90年代,作爲他們的童年,開始穿上了泛黃濾鏡。
李雷與韓梅梅,小虎隊,四大天王,beyond,喬丹與公牛王朝,灌籃高手,超級瑪麗,魂斗羅,仙劍奇俠傳,小浣熊水滸卡逐漸興起於網絡裡。
90年代甚至成爲了如今中式夢核的最早版本。
2010年代各類創作開始紛紛加碼使勁,《致青春》《中國合夥人》,更多的90年代細節被髮掘,被填充到影視作品裡。
最激進的例子之一,是2015年的《夏洛特煩惱》,同樣是1997年,同樣使用了1997的bgm 。
但它切入的角度非常精準。
穿越回到過去,拯救自己loser的前半生,挽救遺憾。
切中了大多數80、90後的情感需求,順帶把90年代所有記憶重溫一遍。
細數裡面的大量年代元素。
遊戲機,流行音樂,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拮据但有人情味的家庭,一切的一切都與長大之後苦悶形成鮮明對比。
開心麻花這部片,是一個對90年代反芻傾向的集大成者。
再之後,隨着80、90後成爲消費主流,這種懷舊爲主的90年代敘事,開始登堂入室。
正如木心那首《從前慢》。
90年代的濾鏡,是對當下快節奏生活的不滿與疲憊,想回到90年代躲進自己的舒適安全區裡。
懷舊,是當下影視創作中,90年代的一個突出重要作用。
青春片的童年濾鏡不必多談。
年代戲也開始在90年代裡重現奮鬥和機遇,比如經商掙錢,比如創業,比如抓住機會,改變命運,甚至成爲了一個昂揚的風雲年代。
比如《雞毛飛上天》《大江大河》《啓航:當風起時》《人世間》《山海情》《風吹半夏》《繁花》……
90年代作爲一個時代背景,被成功納入到當下創作者的設定集裡。
遍地是機遇,是生活變好的開始。
但還不止。
1994年的《我愛我家》裡有一段相聲貫口,展現了90年代的社會另一面。
賈小凡(趙明明 飾)介紹她的論文備選題目,她想寫第三者插足。
老爺子不許,問她還有沒有別的可選,她說:
有啊,比如說有,吸毒、販毒;賣淫、嫖娼;貪污腐化,行賄受賄;人工流產大家談,少女失身面面觀;性變態、同性戀,小蜜爲何傍大款;留守男士和女士,單身貴族生活圈;精神病院的精神病,少管所裡的少年犯:您說我選哪個?
逼得老爺子只能說:“算了算了,你還是來第三者吧。”
這些事情,並非今天就沒有了。
而是在90年代,作爲一批受到觀念衝擊的人,感受格外強烈。
因爲也沒有經驗可以借鑑,所以也格外不安和茫然。
後來隨着網劇題材的開播。
90年代又被髮掘,成爲了犯罪和社會題材的寶庫。
爲什麼這麼說?
Sir只說三個時間節點:
1996年,中國頒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槍支管理法》,全面禁止私人持有槍械,標誌着中國開始全面禁槍。
1998年, 北京市公安局第一個在全國公安機關中,對犯罪現場提取的生物檢材全部採用DNA檢測技術,並開始建立現場DNA數據庫,應用於刑事偵查工作。
2001年,中國開始建設天網工程,攝像頭纔開始在街頭大量投入使用。
再加上衆所周知的打工潮興起流動人口劇增,以及下崗潮開始,國企工人大量改制失業,社會治安惡化。
這給大量的社會案件,提供了土壤,創作者也自然會發現這塊土壤和空間。
得益於當時偵查技術的跛腳,大量的犯罪題材創作開始依託於90年代。
比如《白日焰火》《暴雪將至》《引爆者》《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除暴》;
網劇也沒有錯過,大量在劇中使用90年代的元素。
《雙探》《非常目擊》《再見那一天》《膽小鬼》《平原上的摩西》《他是誰》《塵封十三載》《黑土無言》《不可告人》《回來的女兒》《看不見影子的少年》《獵冰》……
一方面,這樣的罪案,很多放在當下背景下,是很難呈現的。
而這些作品中,還有一個明顯的傾向是,以罪案爲線索,打撈起一批人的命運。
《漫長的季節》。
故事背景裡,國企改制,工人下崗,社會治安惡化。
有一場戲很90年代,警察在工廠查案,結果一出來,警車上的備胎被偷了。
因爲沒有攝像頭這種東西,保安科的人根本毫無頭緒,只能無能狂怒。
後來是被王響從廠裡喜歡偷摸的小青年手上弄了回來。
而小青年偷摸的原因很簡單:
廠子效益不好,他沒法接父親的班,就成了無業青年。
三兩句話,勾勒出90年代國企江河日下的局面。
同樣,刑警隊長馬德勝曾經問過同事DNA技術,當時還把這個念成了“蛋”。
回答是還沒有普及,做的成本高。
對應的就是警方辦案技術還比較原始,如果當時就有DNA數據庫,那麼可能很快就能判斷死者身份,也不會有後邊的很多故事。
可這種用劇情編織的年代感,只是少數。
大量的創作者,依然還侷限於服化道的營造,已經出現了大量的獵奇化,刻板化的設計,甚至大多沿用了同一個設定。
比如某一個時間點出現的元素,就一股腦懟上去。
以至於經常被抓出年代穿幫的bug,比如《他是誰》,比如《獵冰》。
對於國產影視創作者來說,90年代已經成爲了一個巨大的背景板。
現實中無法實現的罪案,可以扔到90年代。
現實中無法相遇的階層,也可以扔到90年代。
甚至那些現實中沒法打敗的困境,邁過的坎,依然可以讓觀衆回到90年代:
那時候大家都還小,無憂無慮,沒有生活的煩惱。
90年代之於創作者,最大的價值是什麼?
躲避。
一個寬容發揮的空間,裝下現實的哀傷。
可,如果回到90年代,當時的人對於即將到來的新世紀。
也曾充滿着無限期冀。
B站上有一個1995年在街頭採訪路人的視頻,數百萬的播放量。
記者問到當時人對於21世紀的暢想。
有說吃喝玩樂變得更好。
有說走向世界,成爲一流國家。
也有說達到彼時歐美日本的水準。
這表情,這神態。
一切都曾經滿懷希望。
哪有一點想躲回去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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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吉爾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