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敬 :從不認爲自己在跨界 因爲我沒有看到邊界

《母親的味道》 毛線球裝置 麻繩/鋁材/鋼材/噴霧裝置 900× 860 cm 2018 “我愛顏色—小天才繪畫大賽”獎盃 《寶貝我愛你》 布面丙烯 180×210cm 2008 《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裝置 廢棄毛線/玻璃鋼/硅膠 1600 × 600 cm 2012 《I Love Color #80》 布面油畫/油畫棒 110 × 90 cm 2022-2023

見到艾敬時,她正站在工作室的窗旁,細心地沏着茶。白色的窗框將外面的天空和院落勾勒成一幅天然的畫卷,而艾敬的身影在窗邊,宛如畫中人物,一副雅緻而又風輕雲淡的樣子。

不遠處的798迎來了週末熱鬧的遊人,但工作室裡卻聽不到任何喧囂,成爲鬧中取靜的一處隱匿。同樣沉默的還有艾敬的各種畫作和裝置作品,掛在牆上或者擺在巨大的畫架上,宣告着艾敬的又一個身份——視覺藝術家,畫作中各種顏色的“LOVE”閃着光,映入人心,那是艾敬的另一種語言。

很多人對艾敬的記憶還是那個吟唱着“1997快些到吧”的美麗、親和的民謠歌手,而艾敬卻已經從音樂界“出走”很久了。1999年,她放下樂譜,拿起畫筆,隨後與當代藝術發生了關聯,開始用顏色、形狀、紋理、光線、空間來表達思想。2007年,艾敬第一次以職業藝術家身份受邀參加展覽。2012年11月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個展“ILOVEAIJING:艾敬綜合藝術展”,成爲中國國家博物館建館以來首位舉辦個展的當代藝術家。2013年6月,艾敬雕塑作品《海浪》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2015年6月,艾敬開啓了個人藝術的世界巡迴展,第一站意大利米蘭的昂布羅修美術館,展覽名爲“對話”,她同樣也是該館成立四百多年以來首位舉辦個展的當代藝術家。2017年,獲美國赫希洪博物館“32位全球頂尖女性藝術家”稱號。

艾敬一度想“封存”自己音樂人的過往身份,“既然開始了新的探險,何必再回望舊途?”然而,她卻發現生命無法切割。2015年,艾敬以作品《ToDaVinci》來“對話”意大利米蘭昂布羅修美術館的鎮館之寶——達·芬奇的油畫肖像作品《音樂家》,她設計了一個用齒輪敲出音樂的聲音裝置作品,其中播放的一分鐘的旋律,是她在家中鋼琴上偶得靈感而作的。神奇的是,2019年,艾敬在達·芬奇出生的里昂納多教堂的長廊裡,聽到了一段有四個音符的鐘聲,那正是《ToDaVinci》裡面開頭的一段旋律,冥冥之中,她的作品竟然與里昂納多有着1800年曆史的教堂外的鐘聲重合了。那一刻,艾敬彷彿成爲了藝術的“通靈者”,“時間、空間,一個人的過去、現在與將來都不再重要,都是相通的,何必拘泥於自己曾經是誰?”

所以,“跨界”對於艾敬也是不存在的,無論是音樂人還是演員、作家、視覺藝術家,艾敬沒有要固守的疆域,就像她在作品中表達的愛一樣,“我所投身的每個工作都是心靈深處對錶達的渴望,我從不認爲自己在跨界,因爲我沒有看到邊界。”

探索一種能夠超越語言,無界限地理解彼此的藝術

“我的音樂老師是我的爸爸,二十年來他一直呆在國家工廠,媽媽以前是唱評劇的,她總抱怨沒趕上好的時光。少年時我曾因唱歌得過獎狀啊,我那兩個妹妹也想和我一樣……”《我的1997》中短短几句歌詞,講述了艾敬音樂生涯的啓蒙。

艾敬的父親精通六種民族樂器,甚至包括歷史古老的中阮,這讓她從小就受到了藝術薰陶。儘管父母都是工薪階層,但他們對艾敬的藝術培養從不吝嗇,“從九歲起,他們就爲我聘請了聲樂私教,每週一次的課程從未間斷。”

艾敬的童年擁有諸多愛好,唱歌、跳舞、籃球、繪畫,老師們都來“搶”她,但由於時間有限,她只能專注於音樂。在閒暇時刻,她喜歡在紙上隨意塗鴉,這些看似不經意的繪畫嘗試,卻在未來的歲月裡,爲她的藝術之路打開了一扇關鍵的大門。

1999年,艾敬意識到語言和文字的侷限性,她轉而拿起了畫筆,“我不再滿足於通過歌詞來表達自己,我想要尋找一種更直接、更有力的藝術形式,一種能夠超越語言障礙,讓人們無界限地理解彼此、進行溝通的藝術。”帶着這樣的想法,艾敬開始探索視覺藝術。

“雙眼緊盯着眼前的畫布,聞着松節油散發的甜香,雙眼因爲集中和油畫顏料的刺激而漫着血絲,皮膚油亮亮地照着畫布,我的頭髮常常蓬亂……”艾敬這樣描述投入在繪畫創作中的自己,她在紐約學習了8年的當代藝術,然後開始重新走上世界舞臺,“我覺得命運就是這樣,它對你關上一道門,就會爲你打開另一道門。音樂就是一道門,我在這裡得到了很多,然後一轉身推開另外一道門的時候,有好奇,有擔心,更多時候你會發現,一路走來,最後會迎來鮮花。”

今年2月,艾敬的個展《全世界是綠色的》在洛杉磯海倫·J畫廊開幕,這是艾敬在洛杉磯的第一次個展。展覽涵蓋了繪畫、視頻和裝置藝術等多種形式,這些作品不僅展現了艾敬的藝術造詣,也呈現了她對生活、自然和情感的獨到見解。展覽以湯姆·威茲充滿希望但又憂鬱的歌曲《全世界是綠色的》爲標題,展現了艾敬從關注個人感受延伸到整個世界的視角。

就像“一千個讀者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艾敬談到藝術作品的解讀時表示,並不希望每位觀者的體驗都與她一致,“我做音樂時也是如此,當作品一旦發佈,它就活了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這正是藝術的魅力所在,我的作品能觸動你的情感,這就足夠了。”

以“愛”爲核心,爲時代創作

在艾敬看來,藝術創作中彰顯個人風格是至關重要的,“一個藝術家應該能夠用多樣化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標誌性符號,作品可以變化多端,但那種獨有的符號感應該始終如一。就像湯姆·威茲,他的作品一響起,你立刻就能認出他來。這種能力,是藝術家的基本課。”

艾敬的藝術世界以“愛”爲核心,她沿着這一主題不斷探索和感受,將環境、戰爭、自然、倫理、親情,以及社會和歷史的諸多方面,都融入到“愛”這一主題中。

艾敬的作品《寶貝,我愛你》創作靈感來源於一則感人的報道:一位母親在汶川地震中用自己的身體緊緊護住懷中的嬰兒,最終不幸遇難。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她在手機上留下了一條信息:“寶貝,如果你還活着,記住媽媽愛你!”

艾敬向記者回憶說,2008年的5月20日,她飛往香港,抵達後,才得知這一災難。她收集了香港和北京報道汶川地震的報紙,將頭版圖片貼在畫布上。艾敬用黑白和生赭色丙烯顏料,調配出類似水泥的色彩,覆蓋在這些圖片上,再用砂紙打磨畫面,“創作出了一個類似航拍斷壁殘垣的視覺效果,雖然這樣的畫面很有衝擊力,但我覺得太過直接。藝術需要獨特的手法和創作邏輯。”經過深思熟慮,她決定用“LOVE”字樣覆蓋在畫面上,這些凸起的字母如同牆壁上的塗料,堅硬而脆弱,彷彿要封存那些痛苦。最後,她用油畫材料和深紅色繪製了“寶貝我愛你”,這行字凝重而熱烈,如同血液般濃稠。

艾敬在創作那些觸動她心絃的作品時,常常會流淚,“比如,看到那個新聞,我無法不流淚,但藝術總是從感性開始,以理性收尾。你需要用理性的方法來完成作品,但感性永遠是創作的起點。在藝術創作中,總要有一種剋制的表達。”

關注時代和社會事件是艾敬一貫的創作手法,無論是早年的音樂作品《我的1997》,還是現在的視覺藝術,“我們的作品應該記錄這個時代,用愛和情感去捕捉、去留存那些難忘的時刻。這是對時代的創作。”

艾敬還有一幅代表作品是《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是一位慈祥的婦人坐在椅子上織着毛毯,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從她身後延伸出去的是一張高6米寬16米長的掛毯,由五顏六色的“love”拼接而成。這是以艾敬的母親爲藍本塑造的。

毛線對艾敬而言,不僅代表着對母親和童年的溫暖回憶,還承載着東北地區的集體情感。艾敬家鄉瀋陽鐵西區是著名的工業區,她說毛線是女工們休息時的共同語言。“每當休息時刻,工人們就會拿出毛線,圍坐一起編織,一邊聊天一邊交流編織技巧,那是一種溫馨的社交方式,也是我對家的深情懷念。”

《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這件作品是艾敬攜手瀋陽老家的54個家庭集體創作的成果。參與者包括她的鄰居、同學、同學的父母、同學的鄰居,以及媽媽的朋友們。“他們把家中的舊毛衣毛褲拆解、清洗,再根據我設計的圖樣,織成一塊塊毯子,最終拼接成這幅作品。雖然技術要求不高,但這個過程卻非常有意義,展現了人們強烈的協作精神,你會發現,舊物能夠通過藝術轉化屬性,重新點燃人們的情感。”

艾敬慶幸自己從創作伊始即決定了以“愛”爲主題,她認爲愛是神奇的,“很多詞語在被過度頻繁地使用後,其本來的意義會被磨損,然而,‘愛’卻是個例外,無論怎樣詮釋或運用,它的意義都不會褪色,情感也永不會變質。愛是真正永恆的。”

今年6月,艾敬在上海舉辦了“我們需要愛——艾敬2024”展覽。

艾敬認爲,當下的人們對自身與自然的認識正經歷着深刻的反思與重構,“世界各地的戰火和流離失所的人們提醒我們,對愛的渴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我們需要的是用愛來搭建與世界的和諧,用愛來溫暖和治癒每一顆心,用愛來共同營造一個美好的家園。”

以前想忘記自己的音樂人身份,後來發現早已成爲身體裡的DNA

在創作視覺藝術的過程中,艾敬經常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勾勒出音樂的旋律和節奏。然而,在她初涉視覺藝術領域時,她曾急切地希望與自己的音樂背景劃清界限。“那時,我擔心人們提及我的過去,我認爲只有告別過去,才能繼續前進。”她笑着回憶起自己曾在一次採訪中的話:“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獨立的,它們之間不必一定有關聯。”艾敬坦言,那是大約十幾年前的想法,當時覺得自己很酷、很果決。然而,隨着時間的推移,艾敬意識到,那些她試圖抹去的記憶——比如她作爲音樂人的身份和過往,其實一直伴隨着她,從未真正離去。艾敬將所有的過往和經歷視作DNA,深植於自身之中,“現在,我感到一種釋然,能夠平靜地接受這一切,我發現,那些過去的經歷就像作品上的修改痕跡,即使被抹去,也會以某種形式重新顯現。這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它很神奇。回顧我20年的視覺藝術實踐,我意識到音樂的DNA始終存在。”

艾敬並不會刻意將音樂融入她的藝術創作中,這一行爲更多是潛意識的自然流露。她解釋道:“音樂、演戲、寫作,過去的一切積累,都塑造了我對藝術的獨特視角。”

從事藝術的人需要對抗,尤其是和自己的內心對抗

艾敬對自己的要求極高,平時就是與自己“卷”。她曾經出版過一本隨筆集《掙扎》,她笑言,掙扎是自己的日常,“就像我選擇在北京生活,因爲我喜歡這種挑戰,喜歡這種壓力。藝術創作需要一種對抗精神,需要給自己製造矛盾,讓自己的內心時而衝突,時而融合,時而和解,時而分離,這種角力既是一種參照,也是一種力量。”

艾敬說自己不是“享受當下”的人,她追求的是壓力而非享受,“我每天不做點跟工作相關的事兒就覺得無聊、焦慮,我心裡總是催促自己每天都能夠多一點收穫,多一些體會,這是我給自己的一個要求,久而久之就成了慣性。”

在艾敬看來,藝術家的生活就是一種修行,需要日復一日地精進、體驗、探索邏輯、哲學,以及與自我、宇宙和社會的深層聯繫,“創作不可能無中生有,靈感的迸發一定建立在持續的積累之上。我喜歡體育比賽,那種拼搏精神同樣適用於藝術創作,你可以看到運動員付出了多少努力,藝術也是如此。當你能夠自如地表達時,那背後一定是長時間的積累。”

艾敬對西方文化藝術史學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的《世界歷史沉思錄》情有獨鍾,尤其是書中提到的“藝術家要麼半途而廢,要麼拿生命做賭注”的觀點,她深表認同,“因此,當你投身藝術時,必須思考是否願意爲此賭上一切。”

好的藝術家能夠化腐朽爲神奇

艾敬對自己實行着一種“高壓”式的管理,但她並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她的助理曾形容艾敬是“一計不成,頓生一百計”。面對困境的時候,艾敬保持冷靜,不抓狂也不憤怒,她相信問題總能解決。因此,她不會讓外界的干擾左右自己,“我認爲藝術家應該如此,能夠化腐朽爲神奇,就像他們有能力將一個普通街區轉變爲全球矚目的藝術區一樣,藝術家擁有將平凡化爲非凡的力量,能夠突破一切限制,這就是創造力。”

除了自己創作,由艾敬發起的公益項目“我愛顏色——小天才繪畫大賽”迄今已經舉辦了九屆,“我們相信每個孩子都是天才,在他們長大之前,我們要找到他/她。”

艾敬對孩子們在繪畫中展現的純真想象力欽佩不已,“他們的畫作純淨、自然,如果一個孩子覺得天空是紫色的,他就會把它畫成紫色,而且他們的解釋總是那麼有趣。我們做這些主要是出於奉獻,沒想過要得到什麼回報。我們想傳達的信息是,對於你熱愛的事物,一定要堅持。”

對於項目名稱中的“我愛顏色”,艾敬說她對色彩的感覺源於童年的記憶,“我家附近有個廢棄的機場,那裡草木叢生,我常常在那裡玩耍,與小蛇、青蛙和各種昆蟲爲伴,會把漂亮的毛毛蟲放在手上玩。”艾敬與自然的親密接觸賦予了她獨特的視角,大自然的色彩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記憶中,影響着她的一生,“一個人的童年至關重要,它塑造了你對世界最初的感知和理解。”所以,艾敬希望“小天才繪畫大賽”的小天才們可以有讓他們終生受益的童年。

艾敬還精心給孩子們準備了證書和獎盃,獎盃是一隻小鳥,“一隻孤單的小鳥是體現了創作中的獨立思維,藝術會給想象力插上翅膀,終於有一天孩子們要成長要飛翔。”

因爲生命短暫,所以應該活得有價值

艾敬渴望在藝術創作中保持一份天真,享受孤獨,但她並不認爲這需要與世隔絕或遠離人羣。艾敬的一天始於運動,隨後她會前往工作室,沉浸在工作、閱讀和創作中,“我主要做瑜伽,也會去健身房鍛鍊,這主要是爲了保持頭腦的敏捷和身體的良好狀態。以前作爲歌手,我會在健身房裡待上2到4個小時,以確保在舞臺上的表現。現在,我鍛鍊更多是爲了激發思維的活力。”

艾敬的母親已經去世八年,她的離世讓艾敬開始深刻反思人生的意義,“過去我從未深思過這個問題,我只顧着離家漂泊。現在我明白了,生命如此短暫,我們活得有價值纔是最重要的。這份價值不必宏大,哪怕隻影響到我們自己,也值得我們全力以赴。”

艾敬即將在米蘭開設工作室,並在最近參與了一些文獻交流活動。她將自己的書籍捐贈給了包括哈佛燕京圖書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物館、菲利普斯圖書館、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美國史密森學會圖書館與檔案館、赫什霍恩博物館和雕塑園、威尼斯雙年展圖書館以及卡塞爾文獻展在內的八家藝術機構,這種交流工作還在持續中。“雖然藝術家的商業價值不可忽視,但我認爲這種文獻交流同樣重要,它有助於國際社會更深入地瞭解中國當代女性藝術家。”

艾敬認爲自己仍在探索的旅程中,從未覺得自己已經到達了終點,“我不會給自己設定框架,比如代表某個羣體,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享受這種不斷前行的感覺,它不受限制,是不斷變化的。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態和心態。你說我沒有動力,那不是真的,我當然還有願望,甚至是野心,但它們並不具體,我仍在追求中。”

文/本報記者張嘉供圖/艾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