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火後流量消失,郭有才的花期,比菏澤牡丹還短

淄博、哈爾濱、天水之後,這一次爆火的城市,是菏澤。這一次,沒有燒烤、凍梨、麻辣燙。只有一個網名叫郭有才的紅人,和一首名爲《諾言》的老歌。

流量迅速席捲而來,又戛然而止,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樣。這一次,網紅和流量的花期比牡丹還短一些。

衆聲喧譁裡,每日人物來到菏澤,見證了郭有才捲起的流量如何沖刷這座城市,又是如何改變了城市裡的人。

文 |饒桐語

編輯|辛野

運營|虎鯨

視頻剪輯 |楊冉

“貴人”消失了

郭有才消失了。

5月22日晚上9點,菏澤市牡丹區長城路的一排廠棚前,房東張鳳英坐在電瓶車上發呆。幾天前的熱鬧,像做夢一樣——5月初,還沒全網爆火的郭有才租下了她家的廠棚,就地賣起烤腰子。租約原本簽了一年,5000塊,但郭有才火了之後,由於小攤正對着一條大馬路,人滿爲患導致交通受阻,5月16日,小攤提前結束營業,搬去了300米外的燒烤城。

那天之後,張鳳英兩口子,再沒能跟郭有才說上一句話。有熟人找上門,想讓他們牽個線,和郭有才合兩張影。電話播過去,響起來的卻是空號提示音。

後來,張鳳英騎着電瓶車,去新店看了好幾回。一夜之間,嶄新的“郭忠道烤腰子”招牌已經立了起來,高大、明亮,氣派得像景區的門頭。從湖北、內蒙、浙江各地趕來的主播們轉道此處,一刻不停地舉着手機支架,等待郭有才出現。

▲新搭建起的豪華版門頭。圖 /每日人物攝

不想斬斷和“貴人”的所有聯繫,張鳳英在自家門前拉起一條橫幅:“郭有才房東友情提示,郭忠道烤腰子店向西喬遷300米。”這兩天,陸續還有主播找過來,張鳳英對他們表達了自己的遺憾——“街口會算命的太婆早算過,郭有才不能搬,搬了會不順利”。她用以佐證的例子是,郭有才在自家廠棚擺攤那幾天,菏澤都是大晴天,搬走當天,菏澤就下了雨。

張鳳英堅信,郭有才本人是不想搬走的,“他很喜歡我們家這裡”。但她敏銳地察覺到,飛速躥紅之後,郭有才似乎已經沒辦法決定這一切。

人羣裡,出生於1999年的郭有才,正在火速褪去普通年輕人的隨意,變得越發端正、謹慎。此前,他會在直播裡喊話表白自己的未婚妻蘇暢,給她獻上一束花,或者帶着未婚妻、丈母孃去烤腰子店,和每一個慕名前來的網友合照。如今,他很少再和家人們同框。幾天前,關於郭有才花300萬註冊公司、賺天價打賞費的爭議愈演愈烈,他先是宣佈停播“休息兩天”,後來再出現時,又關掉了直播打賞。

再次面對來訪者時,他說出的每一句話都要反覆打磨。

13歲就出來討生活是不能提的,只能說是“90後”,不好讓沒接受義務教育的這段經歷誤導青少年。和父親之間的相處變得諱莫如深,因爲最近網絡上充斥着對父親的質疑,他怕說多了會導致父親被罵。爆火之後的團隊、公司如何運作,更是一團迷霧,身邊人被模糊成“一羣志同道合、來幫助我的朋友”。

端正和謹慎,具體到了他說話時的語氣、體態——假如是接受文字訪談,郭有才就可以輕鬆些,倚靠在沙發上也沒問題;一旦相機架起來,鏡頭對準他,郭有才就得挺直腰板、管理表情。

普通人郭有才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真正的流量中心、話題中心。如今在菏澤,人人都能談論幾句郭有才。最多的是豔羨,有網約車司機覺得郭有才火了,是“祖上冒了青煙”;其次是“揭秘”,一位自稱是他鄰居的人表示,郭有才其實是拆遷戶,並不缺錢;談話間還充斥着不少猜測和計算,“你說說,郭有才播一天,到底能賺多少錢?”

網約車司機馮寶,80後,一個自稱非常愛看直播、關注郭有才快四年的菏澤人。這次爆火之後,馮寶取消了對這位本地網紅的關注。

他很難說清楚這麼做的理由。是不喜歡郭有才帶來的一羣網紅嗎?好像不是。是嫉妒嗎?好像也談不上。最後,馮寶勉強得出結論——看煩了。自己周圍所有親朋好友都在模仿郭有才,用自己的照片,配上郭有才的歌聲,再加上幾個抖音特效。馮寶越刷越心煩,點了取關後,又長按視頻、按下“不感興趣”,但即便這樣,“相似的視頻還是刷不完”。

無論旁觀者喜歡與否,郭有才已經火了。在一部分嗅覺敏銳的人看來,抓緊蹭上這一波流量,是最要緊的事。

郭有才的烤腰子店搬遷之後,從隔壁縣城來了一個酒廠老闆,剛坐下要跟張鳳英籤合約,租下這片廠棚房,也開一家燒烤店,賺賣酒的錢。他們出錢、出貨,張鳳英兩口子出地方。關鍵是對方還承諾,等店開起來了,讓張鳳英也去做直播,收益“三七分成”。

廠棚能租出去,自己不僅不需要掏一分錢,還能分到錢,張鳳英很快答應下來。當天,看上去財大氣粗的男人就拿了王桂春的手機,幫她註冊了抖音號,還簽約進了工會。但實際上,簽約合同寫的是“合約期內,主播直播收入可得0%”。

來不及想明白,衝擊來得太迅猛。在這之前,50歲的張鳳英從來不玩抖音,老老實實在橋下開了半輩子的修車店,賺的都是辛苦錢。聽到身邊人說,這個酒廠老闆是“郭有才的榜一大哥,光打賞就花了50萬”,張鳳英才知道流量原來這麼值錢。

不是沒有猶豫過。酒廠老闆拿走她手機時,張鳳英感覺“有點害怕”,但對方一臉恨鐵不成鋼:“你不需要弄明白,等着賺錢就好,等你弄明白就晚了!”

那天晚上,張鳳英心裡還是沒底,悄悄把微信綁定的銀行卡解了綁。

表演、合影和100個燒餅

更多追逐流量的人,決定衝往郭有才直播唱歌的地方——頭幾天是菏澤南站,後來搬到了距離菏澤市區10公里的國花博覽園。

日頭很烈,菏澤的氣溫在上午就攀升到35度。博覽園周圍沒有樓,沒有樹,白花花的大廣場上,只有一張張亢奮的面孔。

郭有才還沒來,鞋廠老闆陳大偉決定先開始他的表演。他撥開人羣,站上三層臺階的最高處。經驗豐富的主播們瞟一眼,就知道這人要錄視頻,齊刷刷把鏡頭轉過去。被無數手機對準的陳大偉放聲大喊——“我年過五十!做生意負債千萬!一度想要跳樓!是郭有才救了我的命!”

旁邊,正在開直播的鄭州男人朱斌悄聲對我說,“都是假的。”而下一秒,朱斌就把自己的手機也轉了過去,對陳大偉豎起大拇指,高聲向直播間的看客們彙報:“家人們!咱們都給這位大哥點個贊!”

趁着場子熱鬧,主播們分頭炮製起有噱頭的話題,有人問陳大偉:“大哥你談戀愛沒有啊?”陳大偉不假思索:“負債千萬,老婆早離了,跑了!”現場一陣鬨笑。

開玩笑也沒什麼,在這個地方,“臉皮要厚”,陳大偉說,每個人都是來蹭流量的,還矜持個啥?

陳大偉從河北雄安開車過來,此行唯一目的就是和郭有才拍合照。爲了吸引郭有才注意,他把自己打扮成“胖版郭有才”——復古襯衫、馬甲、皮手套,光花領帶就準備了8條。嫌棄自己鬍子不夠像,陳大偉又買了幾條假鬍子,大熱天的,汗水嘩嘩淌,膠水找不到了,陳大偉到處問人有沒有502。

現場的“有才”太多了。陳大偉不“表演”的話,只會淹沒在人羣裡。另一個二十歲出頭的“有才”,自稱從福建坐綠皮火車過來,他穿着復古西裝,到處拉人拍視頻:“都來拍我,我自帶流量!”在不同人的鏡頭裡,福建“有才”頂着烈日,一遍遍旋轉、跳躍,擠眉弄眼地唱起“人在風裡人在雨里人在歲月裡漂流”。反覆唱這兩句,只會這兩句。

唱跳還不夠,有主播給他出主意,臺詞要更誇張。於是,下一個視頻裡,福建“有才”假裝拿起手機,給同爲福建人的張一鳴“打電話”——“張老闆,張老闆,給我搞10萬流量過來!”

福建“有才”原名李洪,是一家紋身店老闆。爲了蹭上這一波流量,他把網名改成“李洪有才”,還從五金店買來紅漆,把這四個大字刷到隨行的行李箱和透明雨傘上,就圖一個人羣中最耀眼。誰來拍他,他一概答應,李洪說,這是爲了“做人設”,拍的人越多,他的知名度越高,理想效果是“大家刷到我,都知道我是誰”。

▲李洪有才的行李箱。圖 /每日人物攝

臨近郭有才出場,人越來越多,不同版本的《諾言》搭配着魔性的笑聲,在廣場上此起彼伏地響起。妝容精緻的女主播們唱抒情版;套着汗衫背心的大哥唱狂野版;兩個“精神小夥”放的是DJ版,節奏越快,扭得越起勁。

很難計算,現場實時有多少流量吞吐着。幾天前觀看人數攀到高峰,郭有才的直播間還一度陷入卡頓。後來爲了保障流量傳播的通暢,各種信號車、服務點和數不清的充電寶租賃站,都出現了。

菏澤市民陳娟回憶,早幾天,郭有才還在菏澤南站直播的時候,這座城市迎接流量的方式更誇張些。有人搬來大鍋,煮燴菜分給大家吃;有人包下旅館,要給主播們提供免費住宿。陳娟家住在菏澤南站附近,在流量降臨之前,那片區域和繁華沾不上邊。站前的柏油馬路被車軋壞,一直沒修,常年坑坑窪窪,但主播們來了之後,“第二天起牀一看,路就給修好了”。

▲郭有才離開後,去菏澤南站直播的人少了很多。圖 /每日人物攝

大半個月前,郭有才身邊還沒有這麼多人圍着。

走紅來得相當突然。今年4月,他已經穿着復古襯衫,開始在菏澤南站直播唱歌。那時,他的直播間最多不過一萬人觀看。直到5月9日,一條帶着復古濾鏡的《諾言》翻唱MV,被上傳到抖音。在那之後,流量就開始瘋狂砸過來。短短十天,郭有才的粉絲量從19萬漲破了1000萬。

人們拿起放大鏡,逐幀檢視、拆解郭有才成爲頂流的原因。在一座廢棄的車站面前,唱《諾言》這首發行於1995年的老歌,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昏黃的色調、過時的打扮和上世紀末流行的旋律,懷舊氛圍很快烘托出來。後來,郭有才梳的油頭、打的領帶、穿的馬甲,都成了別人模仿的對象。

除了歌聲動人,他本人的經歷更是值得咂摸——10歲母親去世、從小寄養在姨媽家、13歲輟學開始打工,現在白天唱歌,晚上就在小攤上烤腰子。坎坷的過往,給他的歌聲添了一層濾鏡,引來大規模的共鳴,“唱的不是歌,是命運,是我們70後、80後的人生”。

但那些衝向現場的人,來不及分析郭有才到底爲什麼火了。抓住他的流量、讓自己也火起來,纔是正經事。

上午10點,郭有才終於來了。

幾乎所有人都在第一時間向他涌去。這一天,郭有才的直播主題是“感恩”,剛唱兩首歌,就開始給現場觀衆分發燒餅、糕點、礦泉水。做燒餅的店家說,前一天晚上11點,郭有才團隊的人打來電話,要買1000個燒餅,“我實在做不過來”,最後只做了100個。

100個燒餅,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幾千個人爭搶。移動信號車的工作人員大張聽說發燒餅,也往人羣裡擠。他對郭有才不感興趣,純圖燒餅。終於擠進去了,無數隻手亂哄哄一起伸向郭有才。大張伸出手,結果郭有才沒遞來燒餅,只把大張的手機拿過去拍了6張合照。

大張有點兒無語。周圍人卻激動極了:“燒餅有啥特別的?你賺了!”

▲郭有才免費分發的燒餅,發到最後還剩幾個。圖 /每日人物攝

接觸不到董宇輝,“那我只能來拍郭有才了”

對郭有才的追逐戰,上午11點多階段性收官。李洪如願以償,和郭有才合拍了視頻,秘密武器是一把讓他站得更高的椅子——現場租的,租金10元,押金10元。結果,熱鬧過去後,退押金的人找不到了,椅子也沒了蹤跡。

至於陳大偉,運氣不太行,剛喊了一聲“郭有才救過我的命”,還沒等郭有才轉過頭看他一眼,就被工作人員帶走了。他沒泄氣,第二天該來還得來。

幾乎每一個來蹭流量的主播都知道,自己在網上被評價爲“牛鬼蛇神”。

但看上去,他們毫不在乎。午後,李洪和幾個素不相識的主播聚在一起,吃7塊錢一碗的涼粉,說起各自視頻的觀看量,只有興奮。

一個來自四川巴中、主業是汽車銷售的男人,第一次來拍網紅,沒想到效果這麼好。他盯着自己拍李洪的那個視頻,每隔5分鐘就樂呵呵彙報一次,“1.5萬人觀看了”,“1.6萬人觀看了”,“已經1.7萬了!”

李洪笑他沒見識。在模仿郭有才這件事上,他自認是最成功的一個。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拍攝的機會,來菏澤之前,他已經在福州南站拍了好幾天;過來的綠皮火車上,他花40塊錢買了6包橄欖,分給車廂裡的人,再聲嘶力竭地唱起《諾言》,吃着橄欖的旅客,開心地在他身後揮手。視頻發出來,點贊一下子飆到三五千,觀看量突破百萬。

潮水一樣的評論裡,有很多都是負面的。有人說他給福建丟人,也有人說他帶壞社會風氣。絕大多數時候,李洪壓根兒不會點進去,看不都看——對他而言,那不是批評,而是一個又一個“99+”的紅點。每當評論未讀衝到“99+”時,李洪都會感慨一句,“又這麼多評論了”,然後迅速點開又迅速退出,繼續等下一次“99+”出現。

他偶爾會現身評論區。在和郭有才合影的那條視頻下方,最高讚的一條是“烏煙瘴氣”,李洪回覆了一個大拇指。他言語間變得精明:就是要讓大家互相爭論起來,吵得越多,熱度越高。罵他的人,“是打不到我的鍵盤俠”。對那些不願意拉下臉來拍視頻,或者嘲笑他的人,李洪的評價則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

熱度真的能夠帶來錢。李洪給我展示那條綠皮火車上拍的視頻,短短24個小時不到,已經入賬350元——這是實時收益,視頻繼續擴散,未來收益會更高,而這只是其中一條視頻。

直接的入賬只是一部分,搞這一行,他還摸出更多來錢的路子。拍短視頻前,李洪經營連鎖紋身店,疫情初期,8家店倒閉6家,虧了二十多萬。直到他嘗試抖音宣傳,成爲當地最早通過短視頻做宣傳的紋身店。他找來一羣女性“表演擦邊”,效果立竿見影,紛涌而至的客流帶來收入,也抹平了虧損。在那之後,李洪在“短視頻表演”這條路上越走越遠。

鞋廠老闆陳大偉也有類似的想法。原本,他的鞋子專供實體店,但這幾年,實體衰微,一些店面欠錢跑路。無奈之下,他找到當地有名的主播帶貨,結果一場賣出了20萬。

很長一段時間內,陳大偉對直播“又愛又恨”,愛它是真的能賣貨,恨的是,主播抽成太高,20萬的銷售額,最後他能賺2萬都算不錯。

他琢磨了半天,覺得捧別人做網紅不如自己直接走紅。於是,陳大偉把自己的抖音號改成了“郭有財版鞋廠老闆”,決心把自己的經歷說出來,塑造一個“負債千萬、東山再起”的個人形象,火起來就能給自己的店鋪帶貨。

▲陳大偉的後備箱塞滿了還沒賣出去的鞋。圖 /每日人物攝

拍陳大偉的鄭州男人朱斌,平日裡也有自己的生意,經營衛浴門店。他說,早幾年的時候,他快“恨死直播”了,覺得是直播拖垮了實體行業,每次一刷到就火速劃掉。但如今,他已經“無法否認直播的強大”。店鋪生意越來越差,他瞞着妻子來了菏澤,想學一學直播。朱斌和陳大偉聊起來,彼此理解,彼此肯定。

相當一批實體生意的“失意者”聚集到菏澤,因爲“郭有才的火讓我們看到了希望”。一位來自武漢的拍攝者總結說,當下,最紅的大主播只有董宇輝和郭有才,“董宇輝你能接觸到嗎?接觸不到。那我只能來拍郭有才了。”

帶着賺錢和轉型的決心,他們把疲憊、害羞、對他人和自己的尊重,都放到一邊。模仿郭有才之前,李洪還嘗試去當地的相親角跳舞,爲了吸睛,他把牛仔短褲穿在緊身褲外面。一個女孩在衆人起鬨中上臺,李洪當着她的面熱舞。視頻發出去之後,2個小時,觀看量突破50萬。

但很快,女孩就找上門來,表示“影響到了我的正常生活”,這條視頻被舉報下架。說到這裡,李洪停頓了一秒鐘,像是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很過分,但很快,他就自我安慰了起來:“那女孩應該是有男朋友了吧!”

比牡丹更短的花期

在直播現場,情緒都被屏蔽了,只有流量是值得被在意的。

圍繞着廣場走一圈,“流量裂變”“IP打造”之類的詞語不絕於耳,所有人都在討論,怎麼把自己的視頻熱度炒起來?去哪個平臺直播更好?甚至具體到“散熱器哪裡買”這樣的細節。

還有直播公司的運營來這裡發傳單、招聘主播,一天就加了幾十個微信號——這位運營以前開汽修店,“又埋汰又累”,受不住腰疼,他想選個更有前景、更光鮮的行業。

這兩天,陳大偉常和這些初入行的拍攝者聊天。沒有才藝的單身母親,陳大偉建議她學跳舞,因爲據他觀察,“女人更容易起號”。之前開過飯店的老闆,陳大偉建議他開上車,去農村給老人們做免費的大鍋飯。

至於陳大偉自己,還可以穿着郭有才同款衣服,回鞋廠打螺絲,學此前走紅的“佛山電焊”。

但所有人都沒想到,還沒追上這股風,它就停了。

網約車司機程朔覺得,菏澤這回火,跟哈爾濱、淄博都不太一樣。前人是“火了一個城”,來的都是遊客,但輪到菏澤,不過是“火了一個人”,來的都是網紅。

這輪紅火,給菏澤普通人帶去的收益也是有限的。往日,程朔一天能接二十多個訂單,後來外地主播來了,但“他們都自己開車”,訂單也沒多多少。他回憶起菏澤的旅遊旺季,“(這一次)跟牡丹花開的時候不一樣,那是真上人啊。”如今好不容易拉到一個去國花博覽園的單子,還要在那等幾十分鐘,才能撈到一個返程訂單。

郭有才離開之後,菏澤南站徹底陷入沉寂。5月22日的時候,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在這裡錄製視頻。王冠在菏澤南站旁邊開了一家服裝店,見證了流量沖刷而過的全過程,前後不過短短10天。

爲了蹭上郭有才的熱度,他專門找廠家火速定製了紀念款短袖,印上了“諾言”。沒想到,一週過去,衣服剛生產好掛出來,人流就消失了。幾件短袖孤零零地掛在店門口,無人問津。偶爾有人詢問,價格從35元降至25元,要是再討價還價,“給錢就賣”,還搭兩個冰袖。

▲王冠店門前,沒有賣完的紀念衫。圖 /每日人物攝

王冠說,自己還不算更慘的。距離他家幾十米的地方,還有一個冷飲小攤。郭有才剛火時,有曹縣人趕來,租下了店面,但食品證剛辦下來,郭有才就走了,攏共才賣了半天檸檬水。當天,小攤就貼上了“店鋪轉讓”的A4紙。

菏澤人蘇永正也加入了追逐郭有才的隊伍,他是一家婚慶公司的老闆。他覺得,家鄉想留住流量的背後是焦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菏澤卻沒什麼能依靠”,甚至不如菏澤下屬的縣城。曹縣有服裝、木材,鉅野有煤礦,但菏澤只有牡丹花——這個古老的黃泛區,長久被黃河沖刷,形成疏鬆的沙質土壤,尤其適合牡丹生長。

只是,光這個名頭還得和洛陽“爭奪”,洛陽佔了“牡丹之鄉”,菏澤就稱爲“牡丹之都”。即便如此,牡丹花的花期,也不過“短短15天”。說起來,蘇永正還覺得可惜,郭有才爆火的時候,牡丹花期剛過去,芍藥也已經進入尾季,菏澤依舊缺少一個讓人們留下的理由。

如今,就像無數次被黃河的水流席捲過,現下,網絡的流量又一次沖刷菏澤,然後逐漸蒸發。5月23日的直播現場,人已經少了很多,只有郭有才進場、唱歌、離開的時候,人羣纔會熱鬧地圍過來,簇擁着這個新晉頂流。這幾天,主播們紛紛發現,一旦被抖音系統認定爲“蹭熱度”,比如帶有和郭有才相似的名字、直播郭有才唱歌,都會被封號10分鐘。

一開始,拍攝者們還試圖掙扎,有的“註冊了7個抖音號”,有的開始“流量遷徙之路”,轉戰到視頻號、快手。但時間一長,不少人失去耐心,乾脆徹底離開菏澤。收拾東西離開前,一個主播怪自己來晚了,“以爲起碼還能火一個月,沒想到這麼幾天就熄火了”。

臨近中午,郭有才坐車離開,人羣又是一陣騷動。他們追上去,密集的腳步揚起風,帶來漫天的黃色沙土——牡丹下一季還將綻放,但網紅呢?

▲郭有才舞臺附近,就是一片牡丹園。圖 /每日人物攝

演出必須繼續

就算是沒有郭有才的這次走紅,菏澤也不缺直播網紅。

去菏澤之前,本地一位年輕女孩小川告訴我:在菏澤,每個人都在直播,小區裡的大爺大媽蹲在家裡直播。縣城廣場上、公園裡,到處都是舉着手機唱歌跳舞的人。“就連賣鉢鉢雞的人都要開直播。”

她覺得,不是菏澤以郭有才爲導向,而是這個城市、這樣的氛圍,“勢必會出一個郭有才這樣的人”。而取關郭有才的網約車司機馮寶,也曾開過一段時間直播——沒法不動心,馮寶說,“你身邊就有人開直播,沒過多久就提了車,你不想試試?”

蘇永正說,在本地的直播圈子裡,郭有才已經火了好長一段時間了。從去年開始,他的直播間一直穩定在一兩千人觀看。但那個時候,包括蘇永正在內,幾乎沒人去“蹭”郭有才的熱度。

用他的話說,“大家都是見過世面的人。”在菏澤,坐擁幾百萬、上千萬粉絲的歌手和網紅,兩隻手都數不過來。去年火爆全網的主播“一笑傾城”,菏澤單縣人,1800萬粉絲;給莊心妍寫過《一萬個捨不得》的歌手祁隆,菏澤鄄城縣人,1200萬粉絲;被拍攝者圍堵在家裡的初代網紅鼻祖“大衣哥”朱之文,菏澤單縣人——他沒有抖音號,但專職拍他的鄰居,如今也積累了近300萬粉絲。

▲大衣哥、一笑傾城和大碩都是曾經的“菏澤頂流網紅”。圖 / 抖音截圖

此外,還有各種唱歌的小網紅,比如“小禮物”“宋小睿”等等,粉絲量都突破了500萬。更不用說曹縣,三年前就因爲主播大碩一句“曹縣666”的喊麥,成了“宇宙中心”。三年過去,大碩的熱度早就降了下來,這一回,他也去了菏澤南站,加入蹭郭有才熱度的人羣中。

蘇永正覺得自己還是入行晚了,早幾年,菏澤網絡紅人漲粉最快的時候,已經有人勸他做直播,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那時他的主業發展得很好,到處樓盤開業、商場做活動,都請他們去搭舞臺。蘇永正說,主業賺錢的時候,“誰有心思做直播?”

不像現在,單量越來越少,必須得試試別的出路了。有這樣想法的人顯然不只他一個,到5月,郭有才終於火得漫無邊際,菏澤直播圈子裡的人,決定放下矜持,複製大衣哥拍客們的蹭熱度之路。蘇永正觀察過,最開始駐紮在現場、守着拍郭有才的,很多都是本地人,其中不少他都認識,“光是以前開廣告公司的都有兩三個”。

▲菏澤本地小網紅正在舞臺上唱歌。圖 /每日人物攝

5月24日,在菏澤盤踞十幾天後,鞋廠老闆陳大偉終於拍到了心心念唸的合照,決定離開。

告別時,他突然向我坦白——其實他沒有年過百半,今年只有44歲,只是覺得年紀越大、越能引起同情。此外,他確實和前妻離了婚,但是是爲了切分財產。他本人則從來沒有過跳樓的想法,“大風大浪這麼多年都過去了,怎麼可能要跳樓?”

他說,這不是“欺騙”,這是“善意的謊言”,他以爲這樣說就能找到人包裝他,帶他火。可惜他沒能得到流量太多眷顧。和郭有才的合照,陳大偉一共得到了66個點贊,1條評論,1個收藏。那之後的幾天,他沒有再更新抖音。

“表演”更加怪誕、誇張的李洪,獲得的關注度要高得多。他對這次菏澤之行的效果是滿意的,再回到福州,“就會有更多人認識我”,到時候,說不定能接上幾個商演,出場費得好幾千。

這是辛苦拍攝的回報。“你以爲拍視頻不苦?”李洪說,在福州南站拍視頻那幾天,他一天家沒回,連着住了5天網吧,16塊錢一個小時,在裡面把兩個凳子拼起來睡覺。到中午,徹底累得不行,他坐在地上,直接在太陽底下睡着了,整整睡了兩個小時。

但起碼最近,瘋狂的拍攝不能停止,演出必須繼續。李洪說:“一個人熱度起來的時候,你是不能錯過的,總想着等下一波流量,可能你就沒機會了。”

也有還在猶豫的人,比如蘇永正。他的抖音賬號,大概有一萬多粉絲,至於還要不要去蹭別的菏澤網紅熱度?蘇永正表示拒絕。他總覺得,那些能夠拉下臉來“蹭熱度的人”,往往是人生真的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刻,但自己還不至於此。

直播賺的都是辛苦錢,蘇永正說。去年,除了搭臺子做“百姓大舞臺”之外,他和妻子還嘗試過直播帶貨。有一天,直播間莫名爆了,銷售額衝到二十多萬。他們很興奮,害怕流量過去,覺都不敢睡,連續不斷地直播了38個小時。但最終一盤算收益,只賺了幾千塊。

蘇永正也納悶,供貨的說不賺錢,直播的也不賺錢,那錢給誰賺了?

主播們有人離開,有人留下,但菏澤已經徹底改變。如今,行走在夜晚的菏澤公園、橋邊,數不清的反光板架起來,幾乎一步一個唱歌主播,堵得水泄不通。騎着小車巡邏的保安,偶爾也站在人羣裡聽歌,“以前也有人唱,沒現在這麼多”。大家心知肚明,拉着一車設備、不停歇和現場觀衆互動,唱着《酒醉的蝴蝶》的主播,都是外地人。

▲菏澤公園裡,如今到處是直播的人。圖 /每日人物攝

大家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景觀。保安說,不用管,直到晚上9:50,所有音響就必須關閉,避免擾民。到那時,菏澤熱熱鬧鬧的一天才正式落幕。

(除李洪外,文中受訪者均爲化名。)

文章爲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