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出生就懂,怎麼南方人死活學不會?

自從堅持帶飯上班,我在同事眼中就樹立起了一個很會做飯的形象。

川味辣子雞、豆腐燜火腩、花雕冷泡蝦、醬油皇炒麪… 我的飯盒365 天不重樣,色香味擺盤樣樣俱全。從小包郵區長大的我,自以爲天南地北的食材和烹飪手法都能輕鬆拿捏,再加上網上各式教學視頻,各種高科技廚房小家電,我甚至誇下過海口:隨便點餐,我幾乎都能做出來。

“溪姐明天能蒸屜包子嗎?好懷念媽媽親手發麪的包子啊。”隔壁山東籍00後小姑娘向我投來期待的眼神。

啊!這,這就是我死穴了!

雖然十八般廚藝樣樣精通,偏偏發麪一直是我難以攻克的技藝。南方人是不是生來就不帶發麪這個基因?至少就我看來,無論北方博主們如何“保姆級教程”,“有手就會”,臣妾做出來的,終究是一籮筐的熱糧食冷兵器,咬是咬不動,打還是能打得過。至於“暄軟”“白胖”?對不起,我們普通南方人的手作麪點裡真沒這個詞!

爲什麼我的南方媽媽,什麼都傳授了給我,卻從來沒教過我包包子?

“發麪?這都是要功夫的呀,自己在家哪能搞得好呀?”

電話那頭,我媽差點總結了“不能在家做麪食的一百個理由”,簡而言之就是:經過年輕時無數次失敗以後,發麪這件事,就再沒出現在她的廚房了。

確實,記憶中麪粉在家裡的唯一出場就只有疙瘩湯。

但我不是我媽!爲了00後的小妹妹,也爲了我自己,在北上十多年後,我再次嘗試告訴自己,這事還有餘地。於是,又一次未知旅程開始了:

“你就急着,100克麪粉1克酵母,再加點小蘇打,確保出鍋的時候不會塌陷,再擱一點白糖,酵母喜歡吃白糖,這樣發出來的面就會香甜。”視頻那頭的北方阿姨不緊不慢,遊刃有餘地操作着一桌子各種粉末。

這是我能找到的,最“精準教學”的北方阿姨了。努力跟着屏幕裡展現她的比例進行模仿,室溫偏熱的溫水,開始蓬鬆的酵母水,驀地,心中升騰起一種叫做希望的情感。

右手一雙筷子,因爲視頻裡的阿姨說,一開始面的確會黏手。伴隨着節奏將黏手的麪粉倒入灑滿面粉的平面,搓揉成一個光滑的麪糰。等等,爲什麼我的麪糰手感很疙瘩?不祥的預感開始在胃底環繞。蓋上溼抹布放1個小時,等再次回來,視頻裡的阿姨已經擁有一個脹開膨大的麪糰,而我的,幾乎只有她的1/2大。

不管了,再次對面團進行捶打,進入揉劑子環節。當我盤着麪皮準備起碼捏出一個像樣的包子褶時,那麪皮被我的小心謹慎越扯越大,越扯越薄,上面是收了口,下面卻開起了天窗。再一次,廚房變成了一個大型作死現場,信心被滅掉大半,事情也就開始朝着奇怪的方向發展了。

所以最後也不知道爲什麼,想象中明明是一籠包子,最後卻變成了一鍋肉龍。至少肉是一定熟了,而且吃起來絕對頂飽。可不麼?宣軟二字跟眼前的這籠幾乎毫無干系,紮紮實實的實心面,砸身上都疼。

第二天在辦公室,我自然是隻字沒提前一天的嘗試,只是拐着小妹妹,去了我熟悉的一家北方包子館,帶小妹妹吃了個痛快。我彷彿走進了南方女人一生中無法穿越的大山,再次證明了即便是互聯網發達的今天,想發麪成功也是不一定能的。

我選用了一個格局比較大的視角來進行自我安慰。

30 歲不到的我,只是一個跨過秦嶺淮河北上不過區區十年的小兵。人家小麥,已經在祖國黃河流域待了整整一部中國歷史那麼長的時間。這種背景巨大差異,造成我們在短時間內相互不理解的狀態似乎變得可以理解了。

老家在西亞和中亞的小麥,五千多年前跟着有史以來第一批遊牧民“北漂”進了中國境內,在黃河流域雨水稀少的廣袤旱地,這些古老的種子遇到了惺惺相惜的地理環境,從此在這開枝散葉……

如此浩浩蕩蕩的歷史並不需去翻看什麼文獻資料,在北方任何一個生活區裡的主食廚房檔口,那高強度白熾燈光下並排擺開的饅頭、窩頭、烙餅、火燒,都足以向人展示小麥在這片土地上,身爲“地頭蛇”的實力,照料了一代又一代北方人成長,他們在餐桌上相互融合相互扶持,是數千年累積出來的底蘊和手藝。

對於初來乍到,和小麥完全不熟的南方仔,只能乖乖當個局外人。一雙迷妹眼睛看着廚房裡白衣白帽的大娘,驚歎她們都懂得用麪粉變魔法,只憑麪粉和酵母和水,就能做出形態各異,入口綿軟、蓬鬆、彈牙、筋道的面,麪粉的可能性都被一雙雙北方人的巧手出神入化地展現出來。在這一點上,我認輸,無論是吃菜飯,還是嗦米粉長大的南方人,關於麪食的知識盲區,都比北方茫茫的小麥田還要廣袤。更何況除了小麥磨出的麪粉,還有粟米麪、豆麪、蕎麪、莜麪。而一種面又可以被蒸、烤、煎、炸、燴……

再把他們組合起來,北方面食的戰鬥力,可以說是復仇者聯盟級別的幾何增長。

北方人能夠如此坦蕩地享受“面”真叫人羨慕。這讓我想起過去有老上海人下館子點不起澆頭面,但大庭廣衆下講出“光面”兩字又掃面子,於是光面改叫了陽春麪的故事。要是換在北方,好像就大可不必扭捏,有餡兒則錦上添花,沒餡兒的饅頭花捲,單單吃它的暄軟蓬鬆也是一種享受,還有饃的脆口,火燒的咬勁兒,窩頭的谷香……

更有登峰造極的“銀絲捲”,傳承自魯菜,光亮白嫩的包子皮,卷着油潤的“甜絲”,第一口是饅頭的鬆軟,第二口是花捲的香甜。說白了就是麪條餡包子,和帝都地鐵口第一名產“大餅夾土豆絲”有得一瓶。令人不禁感嘆,山東大漢做起精細麪點,就是這麼實在。

麪食面前人人平等,虎妞給祥子做的是“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蔔”,坐車的貴族老爺吃的興許也不過就是這一口。

落魄的老克勒在一碗光面前的難堪,讓人不得不承認,菜纔是南方人的面子,面不是。

江南的麪館裡是鐵打的麪條,流水的澆頭;香港茶餐廳裡,人們關心豬肝夠不夠爽滑,雲吞餡料夠不夠鮮,叉燒夠不夠肥瘦均衡,但對“面”的要求卻會降低,甚至是在塑料裝袋的”預製”的出前一丁,也足夠成爲老港麪碗裡的定番。

所以也有人說,在南方別人問你今天吃什麼飯,其實是在問吃什麼菜。在種滿水稻溫熱溼潤的土地上,下飯比吃飯更重要。也無可厚非,畢竟在這片物產豐饒的土地上,菜的發揮空間,確實比面多多了。所以這裡的人,就算做面,拿出的也是做菜的天賦和覺悟。

春天野菜上市的季節,蘇州人把還沾着泥土的野薺菜切細碎,和上豬肉和香菇、木耳、幹冬筍,再加若干海米包進包子,幾組分別來自山河湖海的鮮貨彙集一堂,互補又不搶風頭,鮮得叫一個掉眉毛。秋天蟹腳癢的季節,拆一隻蟹,將黃、膏、肉分開炒制,加一點點薑絲和醋調味,再配一點時令的雞頭米做裝飾,就是一碗無可匹敵的秋之精華。還有揚州三丁包子,雞丁是由煮好整雞拆骨後切下的,豬肉也得肥瘦肉分開切,分開炒,完全是正經烹一道淮揚菜的架勢。

這些,都跟面怎麼樣,干係不大。在整個長江以南的世界裡,能把面發出來,折出18個褶子,已經是登峰造極的手藝。當年跟着中原政權南下的北方移民們不知道有沒有想到,口袋裡的小麥乾糧,在紮根魚米之鄉到幾個世紀後,竟然會以這樣的形式,融入此地的下飯文化。

好在流浪了幾千年的麪糰,早已練就了包容萬千的肚量,能夠走到哪,就把哪裡的風物收入囊中,也由着那兒的氣候、溼度、土壤,隨意改變自己的形態,滋養那兒的人們。唯一不變的,是作爲主食帶來的實實在在的飽腹感,始終是那樣叫人安心篤定。

往南走,人生和口味就隨了稻穀;往北走,餘生的好好吃飯就交付給小麥;炒菜和包子是平行宇宙裡兩條賽道,懂發麪的不需要再研究澆頭,人生已經足夠富足;講究數秒就要起鍋的精細火候的,不用太在意酵母下次要放多少。廚藝有專攻,米飯和饅頭,我們不能既要又要。

本期作者|Alka 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視覺/創意|BOEN

攝影|《風味人間》、小紅書@Aimaimai、游水過珠江女士、瞭望角的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