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與太陽
散文
還像是昨天的事,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家裡是日式的公家宿舍,年幼的我窩在榻榻米上那一牀摀得熱呼呼的被窩裡不肯睡去,強膩着母親講牀邊故事。也不知道是誰的童話書,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大概是上面幾個哥哥長大後傳下來的。我翻到了那一篇《北風與太陽》,頁上左邊是一輪黃澄澄的太陽笑着,右邊是畫得似一團胖雲的北風皺着眉沒好氣地飄着。
我問母親:「爲什麼北風伯伯那麼不高興啊?」當時我以爲童話世界裡的擬人化都是真的,所以就好教養地加上長輩的稱呼。
母親看了一下,笑着說:「因爲他要和太陽公公比賽啊?」太陽的輩分顯然比北風高些。
我好奇地問:「比賽什麼呢?」
母親翻到了下一頁,有一個穿着灰衣的旅人低着頭在趕路。母親說:「他們要比誰能把這個人的衣服給脫掉喔。」
我的精神來了,自己翻到了下一頁。只看到北風鼓着腮幫子,眉頭皺得更緊,使勁的吹着旅人。那位可憐的旅人一隻手把外套抱得死緊死緊的,一隻手壓着快被吹掉的帽子。
我問母親:「他爲什麼這麼不舒服啊?」母親回答說:「因爲風大他怕冷啊!」
我點着頭瞭解了,自行翻到了下一頁,上面畫的是氣喘吁吁的北風,和一顆笑盈盈、胖大的太陽。
母親說:「北風伯伯失敗了,現在換太陽公公來試試看囉!你猜他會成功嗎?」
我覺得太陽公公應該會成功,因爲他笑得那麼有自信。我回答母親:「會!」一邊猛點着頭,但不知道太陽的絕招是什麼。
母親笑着說:「好,我們看看。」她翻到了下一頁,太陽發出溫暖的光芒照在地面上,旅人臉紅咚咚地冒着汗。
我性子急等不及看結局,翻到了最後一頁,笑着說:「果然是太陽公公贏了!」上面畫的是旅人把外套脫了,裡面是件短袖汗衫,他笑嘻嘻地擦着汗。天上的太陽笑得更燦爛了,旁邊則是泄了氣的北風意興闌珊地飄走了。
我好高興世間萬物都是伯伯、公公的親暱,又有母親可以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好滿足,世界就是這種歲歲年年、生生世世的亙古幸褔。鑽在被窩裡,心裡還想着屋外面有那個霸道的北風在吹着大地,我把棉被裹得更緊了,就這樣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我忙着整理母親的遺物,腦子裡回憶着幼時的點點滴滴。
這一陣子經歷了母親的離世,又聽到周遭此起彼落的生老病死,已經覺得自己是一個隱性的憂鬱症患者。寒冽的北風一直沒停着,呼啊呼啊地吹着人間,把世間的景象颳得越來越蕭條。我打了一個哆嗦,身子縮得好緊卻仍是覺得冷,覺得自己像個踽踽獨行的孤單旅人,身邊的遊伴一個個不見了。
這幾年來和年邁的母親努力地相處着,一轉眼我和她之間已被厚厚的泥土、潮溼的草根,和無窮盡的時間隔開了,那可是一道直到宇宙毀滅時都無法逾越的牆。我想着在地下六尺之下的母親,她腦中的神經元裡是不是還存着我的印象?裡面有我走路的第一步、我認識的第一個字、我叫的第一聲媽媽......只是母親不可能再去查閱了,於是腦中的形象像個頹圮的石膏牆,在地底下隨着母親窸窸簌簌地掉着灰、塵歸塵、土歸土。
我看着母親留下的鞋,女人家大多喜歡鞋,母親也不例外。多年前在母親神智清明時我帶着她去了附近百貨公司,母親高興地挑了四、五雙鞋。買來了以後卻也沒見她穿過,腳上永遠穿着一雙鬆垮垮的舊鞋。幾雙新鞋就一直在牀下襬着,像寂寞的一塘魚。這下母親走了,留下了這些無主的鞋。我把一雙最好的讓母親穿着走了,剩下的幾雙該怎麼處理?我開始思考着。
有朋友建議照習俗燒了這些鞋子,讓母親在那邊也有各式各樣的鞋穿。我想到小時候母親唱的童謠:「小白菜啊地裡黃啊…親孃想我一陣風啊。」母親都成了一陣沒有腳的風了,怎麼還用得着鞋呢?黃泉之下可是不累足的。好好的幾雙鞋,全新的商標都還搭拉着,它們往下還有多少的道路可以走,就這麼燒了不是挺糟蹋的嗎?又怎麼對得起製鞋的物匠和原料呢?
在路上閒逛時我看到路邊有救世軍的衣鞋捐獻箱子,覺得那纔是這些鞋子該有的去處,母親應該也會歡喜我這麼做。於是我把一雙雙鞋用細繩子左右綁着,自言自語的說:「人散了,鞋子可不要再左右分開了。」鞋子就這樣子全捐進了箱子。贈與有緣人,結伴世間路,誰能將這鞋領了去,踩着它們多走些紅塵的路,完成喜怒哀樂的功課,總比把它們化爲一團無用的黑煙有用的多。我爲低迷沮喪的心情燃起了一些憧憬和希望,心中有股新的暖流涌出,沒那麼畏寒了。
心情開朗了好多,呼出一口好長的氣。這時我注意到花園裡已有幾隻忙碌的蜂鳥在吸吮着花蜜,這纔想到早已經是春暖花開的人間四月天了。屋檐下的蜂鳥供水瓶子已經整整空着一個冬天,裡面穿梭的只有北風,是時候重新裝些糖水蜜汁了。
我爬上爬下忙了一陣子,最後總算掛好了瓶子,好整以暇地從鋁梯子下來,額上已有些微汗。看着一片蔚藍天裡的太陽和煦照着,我擦着汗像小時候一樣地打招呼說:「太陽公公,你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