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父歌(下)
散文
10
父親像名賭氣的小女生,嘴脣噘得老高,滿臉漲紅。小舅公貼在他身後,半推半挪那具不願移動的高大身軀。小舅公還不時輕輕撫拍父親的肩背,連聲柔哄。
待他們重新入座,母親伸手,向老闆要了帳單。
「今天應該就此爲止。」湯姨幽幽而言。衆人頷首。
「最後一件事,爺爺過世後,指定將〈只要我長大〉的版權予你繼承。」沒看我,父親將一封牛皮信封,扔到母親面前。
「我不要。」
「由不得你。」話未說完,父親已拉着賴瑞的手往外走。
「你陪他們搭車回去吧。我顧着他們母子倆。」湯姨如斯交代小舅公。
小舅公嘆口氣,嘴裡咬根牙籤,拎起擱在椅背上的外套,小跑步追了上去。結好帳,湯姨挽着母親的臂彎。「想散散步嗎?」湯姨轉身問。我點點頭,慢慢地跟在她們影子邊。
「今天讓妳見笑,真對不住。」母親說。
「噯。都自己人。」湯姨暖言。
晚風颺,夜涼如水,我們三人懷着各自心事,踏着細碎步伐,走在無星亦無月的濃墨街頭。有貓,玻璃珠似的青綠瞳孔在暗裡炯炯而亮,牠輕軟,迅速地,竄躍於舊日式兩樓木質建物外的洗石子圍牆上。
「湯姨覺得小舅公怎樣?」追上她們,我試圖打趣道。
湯姨掩嘴笑,一個勁兒地猛揮手:「行不通。他給我的感覺不好,如何解釋方好?坐在他身旁,我依稀聞到股濁味。像魚屍內臟器全爛的羶腥氣。」
「那是落魄的味道。」我搖頭輕嘆:「也是白家人身上的味道。」
11
再也沒見過父親,小舅公與湯姨。
老太爺百餘歲逝世時,我並未前往加州奔喪。那隻牛皮紙袋,被靜靜地塞在玄關沙發角邊。
準備申請巴黎研究所,我開始勤學法語。
某日,母親同我提起,近期一名師範大學裡專做民謠研究的教授,致電幾回,尋問爺爺生平,主要想替二十世紀臺灣音樂家做完整紀錄。教授更提議,打算製作有聲書,內容爲五、六O年代民歌童謠精選。我無謂地隨口應允。母親再遞來一分文件,說是對方囑咐要我過目。
那是〈只要我長大〉改編普唱前的原曲。我定睛細探,怎料舊詞,竟是一首沾血附沙的暴戾之歌:
哥哥爸爸/叔叔伯伯/街坊鄰居/革命軍人 真偉大,
名譽照我家/榮光滿鄉下/造福爲人家/四海把名誇,
爲國/救國/反攻/抗俄 去剿匪
當兵笑哈哈/壯志賽奔馬/生死全不怕/犧牲爲國家,
走吧走吧哥哥爸爸家事不用您牽掛/去吧去吧叔叔伯伯我也要把奸匪殺/幹吧幹吧街坊鄰家我也挺身去參加/殺吧殺吧革命軍呀我也要把朱毛殺
只要我長大,只要我長大。 ( C調 2/4,活潑的)
間隔數月,母親再轉述,稱是教授有意願想收購歌曲版權,問我是否同意轉讓。
「就免費轉讓吧,不收一毛錢。」我爽快答應。
母親要我再三斟酌,畢竟是爺爺一番心意。
「就轉讓吧。出國後,我不想與白家再有任何瓜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