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步稱霸AI:歷史進程中的扎克伯格

2016年1月,Facebook的創始人扎克伯格在自家平臺上公佈了一則重磅新聞:Facebook秘密研發的圍棋AI機器人即將取得突破。

由於圍棋的棋路千變萬化,機器從來沒有在該領域戰勝過人類頂級棋手。Facebook的AI如果真能戰勝人類,無疑是一個里程碑級的事件。

這個項目的領頭人是Facebook的首席科學家楊立昆(Yann Le Cun),也是人工智能領域公認的泰斗級人物。上世紀80年代,楊立昆在貝爾實驗室的自適應系統研究部門任職期間,開發了大名鼎鼎的“卷積神經網絡”。

2012年,多倫多大學的教授傑夫·辛頓(Geoffrey Hinton)憑藉着卷積神經網絡AlexNet在ImageNet大賽上一戰成名,直接開啓了深度學習的浪潮。一年後,楊立昆成爲Facebook人工智能研究院的第一任主任,兩人在2018年一起拿到了計算機科學領域的最高榮譽圖靈獎。

辛頓(左)與楊立昆(右)

楊立昆加入後,Facebook的AI研究風馳電掣。扎克伯格2016年1月預告的“圍棋AI”,很可能是Facebook在AI領域野心與成就的一次集中展示。

然而,命運卻向扎克伯格和楊立昆開了一個戲謔的玩笑——兩個月後,谷歌DeepMind團隊研發的AlphaGo橫空出世,以4-1戰勝韓國棋手李世石。AI從實驗室迅速蔓延到社會輿論場,Facebook也許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能站上舞臺中央。

7年過去,伴隨ChatGPT再次將AI推向前沿科技的潮頭,谷歌、微軟、英偉達甚至百度都在按部就班的推動着歷史進程,Facebook似乎成爲了一個尷尬的旁觀者。

2023年5月,美國副總統哈里斯在白宮舉辦了一場AI主題的閉門會,谷歌、微軟、OpenAI和Anthropic四家公司的CEO受邀出席。吃瓜羣衆很快發現了盲點:扎克伯格去哪兒了?

拜登也出席了會議

事後,有好事記者跑去採訪了一位匿名官員,後者略顯陰陽怪氣的迴應[4]:“目前在該領域處於領先地位的公司,纔會收到邀請”。

那麼,Facebook真的落後了嗎?

2013:離未來一步之遙

AlphaGo戰勝李世石後,全球掀起了一股創業浪潮。僅中國大陸,一年便誕生了528家AI創業公司[9]。這個過程中,最失意的莫過於Facebook和楊立昆,從楊立昆當時更新的Facebook動態來看,他對Google的先聲奪人相當不甘心。

實際上,Facebook離AlphaGo的創造者DeepMind一度非常接近:直到2013年,DeepMind還是一家位於倫敦、只有幾個博士的草臺班子,谷歌CEO拉里·佩奇在打飛的時,偶然間聽到馬斯克與一位投資人的閒聊,才知道有這麼一號人。

然而,嗅覺敏銳的拉里·佩奇立刻帶領谷歌高管飛往倫敦,在DeepMind演示了一段AI自動玩遊戲的Demo後,谷歌當場決定收購。

不過,DeepMind很快收到了一個更高的報價,來自Facebook。

當時的Facebook還是如日中天的社交網絡巨人,但扎克伯格卻如坐鍼氈。面對iPhone的節節勝利,扎克伯格認爲,面對洶涌而來的移動互聯網,Facebook還遠遠沒有獲得數字世界的主導權。

爲了深度參與移動化浪潮,扎克伯格秘密立項了一個自研手機項目,這部手機曾非常接近上市,甚至富士康已經做出了工程樣機,但最終被取消,坐擁十億用戶的扎克伯格始終充滿焦慮:誰會打敗Facebook?

出於這種防禦性的目的,扎克伯格爲Facebook的未來十年勾勒了兩條路線:

一條是VR,2014年,Facebook爽快的掏出20億美元,收購了連衆籌訂單都還沒交付完的Oculus。那會兒還沒“元宇宙”這麼時髦的稱呼,但扎克伯格堅信這是“下一代互聯網”。

另一條是AI,扎克伯格讓下屬整理了一份全球頂級AI研究者的名單,自己挨個打電話三顧茅廬,這纔有了對DeepMind的競購。

不過,由於一些收購後權限的問題,DeepMind最終花落谷歌,隨後,扎克伯格又找到了還在紐約大學教書的楊立昆。

爲了將楊立昆納入麾下,扎克伯格答應了他許多苛刻甚至任性的要求,比如AI實驗室設立在紐約,實驗室與產品團隊完全劃清界限,允許楊立昆繼續在紐約大學任職,研究成果必須開源等等。

相比之下,如今呼風喚雨的微軟纔是當年落後的那個。不出意外,Facebook實驗室迅速聲名鵲起,論文一篇接着一篇,成爲了谷歌最難纏的對手。

Facebook早期的AI團隊

2015年,Facebook成功將GAN(生成對抗網絡)從“玩具”改造成了“工具”[7],推動了AI繪畫的興起。一年後,Facebook又推出了PyTorch。這是一個集合了大量代碼與模型算法的超級倉庫,能免除不少重複性工作。日後一衆機構大煉AI時,都用到了它。

但AlphaGo在2016年的橫空出世似乎是一個轉折點,楊立昆的得意門生扎倫巴(Wojciech Zaremba)在不久後離職,和身在谷歌的好基友伊利亞(Ilya Sutskever)一起跳槽去了一家名叫OpenAI的小公司。

2017年底,正在替Facebook撰寫傳記的記者史蒂文約見了楊立昆。面對採訪,楊立昆對Facebook的工作依然給出了極高的評價,“馬克(扎克伯格)經常說,我的任務是推動最先進技術、研究的發展。如果研究成果能對產品產生影響,那很好,但要有更大的夢想[6]。”

但幾個月後,楊立昆本人卻從AI實驗室的管理崗位卸任了。

2018:仰望星空的權利

在2018年之前,Facebook的AI實驗室主要負責學術研究,由另一個產品團隊負責成果的轉化,兩者互不干涉。但2018年初,這種架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楊立昆卸任後,Facebook新入職了一位副總裁,負責同時管理AI實驗室和產品團隊。原本的AI實驗室,如今將承擔更多來自產品團隊的需求。

毫無疑問,此舉顯然違背了扎克伯格對楊立昆的承諾,但前者正被更大的麻煩困擾。三個月後,小扎將坐在美國國會山的證人席上,面如死灰,被近100位議員用600多個問題持續轟炸10個小時[11]。

弱小、可憐、無助

當時,Facebook陷入了非常嚴重的監管危機:假新聞、操縱選舉、傳播極端信息。爲了解決這些問題,小扎一度僱傭了上萬人的審覈團隊,但意外仍在發生。

2019年,一位暴徒在Facebook上直播了17分鐘的無差別襲擊,51人在200多名直播觀衆面前失去了生命。

直播結束12分鐘後,Facebook才撤下了相關內容。隨後,外包的內容審覈公司決定不再與Facebook合作,因爲平臺上的極端信息“對審覈員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走投無路之下,小扎選擇將希望寄託於AI,推動AI研究部門“下沉到業務”。

這一時期,Facebook加大了對識別型AI的投入,希望機器能篩選出霸凌、種族歧視的信息,甚至假新聞。

2021年底,Facebook社交媒體業務進一步失速,市場份額被TikTok大面積蠶食。在這種情況下,扎克伯格希望迅速啓動新的現金流業務,改善公司的營收狀況。在競爭壓力下,Facebook把賭注押在了尚不成熟的VR業務上,還將公司名字改成了Meta。

改名一個月後,AI研究團隊又被劃歸到元宇宙部門,輔助VR/AR相關軟件工具的開發,“爲業務賦能”。

Meta曾試着做了一個生成“元宇宙內容”的AI工具

Meta的AI業務之所以一路坎坎坷坷, 問題就出在社交媒體這門生意上。

和做Windows系統、雲計算等基礎設施生意的微軟相比,社交媒體實在“吃力不討好”。面對平臺治理難題,收購不完的競爭對手,Meta開始疲於奔命。

面對激烈的競爭,Meta的算力大多都被用在了廣告、信息流,以及對標TikTok的短視頻產品Reels上,留給研究團隊的並不多。

在2021年,庫克治下的蘋果推出了ATT(App Tracking Transparency)功能——當App試圖收集個人數據時,手機會有提示,用戶有權拒絕。這對Meta賴以經營的定向廣告是釜底抽薪的重拳。

核心的社交媒體業務腹背受敵,勢必會影響AI研究部門的預算與學術寬容度。而在2021年後,Meta又以all in的姿態投入VR產品,在全年虧損百億美元的背景下,扎克伯格還打算加大力度,宣佈2023年的元宇宙研發投入將提升至390億美元,聽得股東血壓飆升。

2023年5月,楊立昆在一檔播客中提及了Meta落後的另一個原因:輿論壓力。

社交媒體平臺所獲取的影響力,會讓平臺面臨輿論的過分關注,幾乎沒有什麼試錯空間。更何況在2018年聽證會之後,批評Facebook幾乎成爲了一種政治正確。

實際上,早在ChatGPT誕生之前,Meta的AI團隊就推出了聊天機器人BlenderBot 3。後來有人跑去問BlenderBot 3,該如何評價小扎與Facebook,沒想到AI回覆稱,“扎克伯格的商業行爲並不總是合乎道德”“自從刪除facebook後,我的生活好太多了”。

BlenderBot 3的對話內容,是向公開的互聯網文本學習來的——瞧,沒人喜歡扎克伯格[15]。

Meta自家AI對扎克伯格的銳評

2023:出乎意料的對手

時間邁入到GPT時代,谷歌、微軟與OpenAI承包了新聞的頭版;相反,與Meta相關的新聞卻似乎只剩下了裁員。從這個角度看來,白宮開會沒請扎克伯格,也有幾分道理。

但說Meta在AI領域毫無建樹,顯然也不客觀。據科技風投機構Thundermark Capital的測算,直到2022年Meta的“AI研究指數”依舊能在全球企業中位居第三,僅次於谷歌和微軟。“AI教父”楊立昆從管理崗卸任後,仍在Meta AI擔任首席科學家,能夠在Meta繼續搞研究。

主營業務雖陷入泥潭,但扎克伯格始終沒有下牌桌。2023年發生的兩個“意外”,更預示着Meta似乎將捲土重來。

第一個意外發生在3月,Meta推出了用於AR研究的視覺大模型SAM(Segment Anything)。SAM是一個圖像分割AI,它能自動將圖像中的每一個要素都識別並分割出來。

舉個例子,如果讓SAM看一張遊客照,它能自動分割出畫面中的景點、人物,以及人物穿的衣服、背的包、手中的飲料等每一個細節要素。

原本爲AR而研發的SAM,意外在CV(計算機視覺)領域引起了轟動,“CV版ChatGPT”的叫法不脛而走。包括宇視科技在內的大型安防企業,都受到SAM的啓發,轉而也去開發視覺大模型產品。

第二個意外發生在5月,媒體曝光了一位谷歌工程師的備忘錄,標題爲:“我們(谷歌)沒有護城河,OpenAI也一樣”。

備忘錄的主要內容,都在講述一個名叫LLaMA(美洲鴕)的大模型給他帶來的衝擊——LLaMA是Meta在2月推出的一個大語言模型。簡單來說,這隻“美洲駝”與ChatGPT有三點不同:

其一,LLaMA只是個基礎模型,並沒法直接拿去給C端用戶使用。但開發人員能夠以它爲基礎,去開發自己的聊天機器人;

其二,GPT系列多爲閉源,但LLaMA卻向特定的合作伙伴開源其代碼;

其三,GPT系列追求“大力出奇跡”,猛堆各種參數,但LLaMA講究效率。其論文中提到,LLaMA的上限雖不及GPT-4,但LLaMA只需要7B參數,就能實現比175B參數的GPT-3更強的能力。

LLaMA後來的轟動源於一次泄密——有人將LLaMA的源代碼公開到了4chan論壇上,使得任何一個普通工程師,都有機會開發自己的聊天機器人產品。畢竟最低檔7B參數的“美洲駝”,只需要一臺筆記本電腦就能部署,不必像OpenAI那樣動輒上萬塊GPU,對中小開發者極其友好,且性能也沒差到哪去。

泄漏後的幾個月內,一位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人員,只花了不到600美元就做出了一個性能尚可的AI聊天機器人;大洋彼岸的哈工大,數位研究人員用“美洲駝”和專業數據做出了一個醫學知識AI,取名叫“華駝”[20]。

圍繞LLaMA,一個生態開始涌現。

在那位谷歌工程師看來,開源生態會讓全世界的機構和個人研究員都參與進來,幫助美洲駝模型快速迭代和進化,封閉的谷歌、OpenAI將輸掉這場遊戲。

上述觀點雖沒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但開源的確是Meta所擅長的。儘管面臨業務上的諸多麻煩,但Meta一直遵循當初對楊立昆的開源承諾,前文提到PyTorch框架正是其成果之一。

隨後,媒體一反常態,將扎克伯格形容爲“AI所需要的英雄”,因爲他讓LLM(大語言模型)不再只被個別機構所壟斷[21]。據外媒爆料,新一代“美洲駝”已箭在弦上,準備正式向谷歌、微軟發起衝鋒。

對於Meta,OpenAI總裁阿爾特曼曾給出過一個非常貼切的評價:“我認爲Meta的AI策略,在最風光的那幾年也是相當混亂的。但我認爲他們如今非常認真,並且有非常能幹的人,預計Meta很快就會有更連貫的策略,併成爲一個令人驚訝的新玩家[23]。”

尾聲

楊立昆在上世紀80年代就創造了卷積神經網絡,但由於算力的匱乏,深度學習經歷了漫長的冬天,直到2012年纔開始提速。但踩下油門的人並不是楊立昆,而是他多年的好友傑夫·辛頓。

從某種角度看,楊立昆的經歷和Facebook是類似的。

在互聯網公司圍繞着DAU和GMV短兵相接的年代,Facebook就意識到了AI的潛力,並且和谷歌、亞馬遜一樣,做好了長期投入的準備。但伴隨主營業務開始四面漏風,以AI和VR爲代表的長遠投資不可避免的產生動作變形。

在以億爲單位的AI軍備競賽裡,Facebook雖貴爲FAANG的首字母,但盈利能力其實長期處於末流。

而在主營業務持續失血、AI技術路線尚不明確的情況下,最初那些的義無反顧,也許多少會打點折扣。逐漸放緩的增長,也難以支撐扎克伯格繼續四處下注。

但另一方面,即便面臨商業層面的種種困境,Meta還是保持了爲AI研究提供資金支持的策略,也最大程度遵守了對AI研究團隊的承諾。坦率地說,足以令一些稍有風吹草動就關掉研究部門的國內公司汗顏。

對一家公司而言,“長期主義”是一個昂貴的體系,它的核心其實是健康的收入結構、長期穩定的現金流。對一個企業掌舵者來說,“不下牌桌”則更考驗面臨技術創新不確定性時,孤注一擲的魄力。

“長期主義”其實是屬於少數公司的特權,但“不下牌桌”有時卻更加珍貴。

參考資料

[1] 深度學習革命,凱德·梅茨

[2] Google Beat Facebook for DeepMind, Creates Ethics Board,The Information

[3] How the Rest of Tech Is Playing Catch-Up to Facebook and Google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vox

[4] Mark Zuckerberg’s not-so-secret plan to join the AI race,vox

[5] Mark Zuckerberg Has A Really Good Explanation For Why Facebook Will Never Make A Phone,businessinsider

[6] Facebook:一個商業帝國的崛起與逆轉,史蒂文·利維

[7] FAIR turns five: What we’ve accomplished and where we’re headed,Meta AI

[8] Geek trash talk: Facebook AI chief disses Google’s AlphaGo victory over Lee Sedol,GeekWire

[9] 烏鎮指數:全球人工智能發展報告(2017)

[10] The head of Facebook’s AI research is stepping into a new role as it shakes up management,QUARTZ

[11] 2 Days, 10 Hours, 600 Questions: What Happened When Mark Zuckerberg Went to Washington,The New York Times

[12] Meta’s AI Team, Which Tackles Harmful Facebook Posts, Moves to AR/VR Unit,The Information

[13] Why Meta’s AI Research Could Make or Break Its Metaverse Ambitions,The Information

[14] 圖靈獎得主楊立昆:AI毀滅世界毫無根據,馬斯克科幻小說看多了,Web3天空之城

[15] Meta’s new AI chatbot can’t stop bashing Facebook,The Guardian

[16] Facebook's Head of AI Says the Field Will Soon ‘Hit the Wall’,wired

[17] Google "We Have No Moat, And Neither Does OpenAI",Semi Analysis

[18] Open-Source AI Is Gaining on Google and ChatGPT,The Information

[19] Introducing LLaMA: A foundational, 65-billion-parameter large language model,Meta AI

[20] 哈工大團隊開源醫學智能問診大模型 | 華佗: 基於中文醫學知識的LLaMa指令微調模型,CVHub

[21] Mark Zuckerberg Is the Hero AI Needs,The Information

[22] The ‘Godfather of AI’ Says Doomsayers Are Wrong and ChatGPT Isn’t All That Innovative,Barrons

[23] Sam Altman最新訪談:這次他更結構化地談了AI的未來,還有中國AI現狀,Web3天空之城

[24] GPT的背後,從命運多舛到顛覆世界,人工神經網絡的跌宕80年,知識分子

編輯:李墨天

視覺設計:疏睿

責任編輯:李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