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銀幕闖進一位女作家

重複的工作中,偶爾會有驚奇發生。

比如兩天前在節目中看到並被深深吸引的人,轉眼就要跟她做一個小時的採訪。

那檔對談節目中,她和周軼君一起漫步在豐美的月季園,暢聊植物的全球遷徙和自然律。

有那麼一幕尤其動人——

在青草味和暮色中,她會躺下來,想象一個更加符合心靈的活法。

而後,她就攜着電影處女作闖進了院線。

她叫陳丹燕,知名上海作家,軟糯的語調中自帶沉靜的力量,總是不疾不徐地輕吐出擊中人心的句子。

女導演難得,65歲的女導演更是稀缺。

作者電影本就不多,作家電影更是一次勇敢跨界。

因此,《薩瓦流淌的方向》在今年院線中散發出全方位的藝(異)術(數)氣息。

南斯拉夫崛起又消亡,首都貝爾格萊德被摧毀又重建過四十次。

要如何呈現這樣沉重且複雜的遙遠他鄉?

沒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歷史資料,沒有高清到不容置疑的上帝視角。

陳丹燕用泛着毛邊和溫度的影像氛圍,引我們深入到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和集體命運。

論題材和視角,它是新鮮的、不被定義的。

而從內核來說,遙遠的他者與此刻的我們都在承受同一個命題:

面對創傷和不確定性,人要如何安放自己?

作家VS導演

作爲中國作家裡第一批走出國門的揹包客,陳丹燕至今在路上。

其中的吸引力被她形容爲——讓生命擁有很多條分叉的支線,去理解在不同的地理歷史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人。

出自對《哈扎爾辭典》的熱愛,陳丹燕去往作家帕維奇的家鄉塞爾維亞,寫出了地理閱讀筆記《捕夢之鄉》。

書賣得很好,還因此砸到一個意外的機會——

執導中國和塞爾維亞首部合拍片。

“起初沒有想做電影,僅想拍一些小的影像爲《捕夢之鄉》做宣傳短片,後來覺得拍了就一直拍下去,不過也很漫長,前後有8年的時間。”

這些年來,陳丹燕邊走邊寫邊拍,對於影像並不陌生。

但真正到了片場,還是少不了艱辛的磨合過程。

作家的工作方式,深受衝擊。

她每天寫email把所有注意事項發給團隊,但是沒人看,因爲拍電影的人習慣開會。

作家反對闡釋自己,而導演的很大一部分精力要用來應對團隊、觀衆、媒體提問,正如此刻。

不過作家的工作方式,也蹚出了一條新路。

不同於《橋》《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等塞爾維亞經典譯製片給中國人留下的時代烙印,《薩瓦流淌的方向》充滿了陳丹燕的私人視角、經驗和趣味。

我們所習慣的紀錄電影,通常力求客觀、冷靜,把導演和鏡頭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但陳丹燕几乎反其道而行之。

她走到了鏡頭前,與人物產生交集;

當她用非虛構寫作打比方,入畫的動作瞬間就好理解了——“每個作者都是非虛構作品中的主要人物。”

極具特色的嗓音,隨着26段獨白貫穿全片。

陳丹燕喜歡杜拉斯在電影裡用煙嗓子說話,她沒有煙嗓,但依舊躍躍欲試。

而且獨白的確是她用得趁手的工具,可以彌補影像上的不足,也釋放出作家獨具的直覺與敏銳。

比如有一次,看到陽光直直地射在咖啡座裡的時候,陳丹燕耳旁邊聽到的卻是爆炸的聲音,這聲音提醒着她:貝爾格萊德這座城市曾經有40次被轟炸的歷史。

所見和所感有時候完全不相干,這種音畫分離的手法,可以大大擴充人的感受空間。

就像作家平靜地坐在書桌前,內心世界卻在遼闊地翻涌。

“我希望電影有更多的文化、文學含量,不是旅遊片,它是看到一個民族的地理和歷史在心裡面引起的震動。”

陳丹燕當過電臺主持人,錄製獨白對她來說本不算難,但是誰料開頭的紀念碑部分就錄了四五個小時。

朋友是譯製片導演,或許是因爲了解她夠深,因此對她相當挑剔。

“她始終覺得我做得不夠,說要我在聲音裡面找到自己,我是在跟一個觀衆說話,而不是跟一羣人。如果我的聲音沒有找到自己,就沒有辦法跟觀衆對話。一個人要有足夠的真誠,還有對自己足夠的認識,才能做好這些獨白。”

90分鐘,根本沒辦法窮盡巴爾幹複雜、撕裂的歷史與現實。

爲此,陳丹燕在電影中用了大量遮蔽性鏡頭。

這種鏡頭語言,一如我們看待巴爾幹相關問題——無法窺其原貌。

“你的眼睛從哪個方向看是沒辦法掩飾的……你決定怎麼看,就決定你所能看到的東西,所以每個人都不能說自己看到的就是絕對的真相。”

她並不隱匿自己的在場,或者說她有意用這種方式提醒觀衆:

這只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只是“我”的心感受到的。

在他人的民族苦難面前,在難以還原的真相面前,她極力保持謙卑。

同時,私人的、日常的、輕靈的表達方式,避免了鏡頭代替觀衆思考。

而是營造出一種可以打動觀衆的氣氛,讓他們自己接着往下走。

“如果這部電影有足夠的生命力,我相信觀衆可以在整個影像系統裡看到他想看的東西。導演帶動觀衆發現自己的視角,這或許也是導演和觀衆最良好的關係。”

他們VS我們

在創作上,拒絕全知全能的視角,陳丹燕甚至和觀衆一樣在感受時間創造的神奇。

如果早幾年看到這部電影,也許你會疑惑:

塞爾維亞的一切,與我們有什麼關係?

電影起始於2014年,那時候疫情還沒有發生,全球化還是主旋律。

時間觸發的迴旋鏢,突然讓我們能夠深感其痛了。

經歷了社會活力收縮、不安全感劇增的階段,我們也體驗了某種巴爾幹式不確定。

一次又一次戰爭,打斷正常的人生,阻滯經濟與文化的發展進程。

但就像斑駁牆體上畫滿了瑰麗塗鴉,廢棄廠房的屋頂有少年在奔跑,藝術品修復工作迎來熱情洋溢的年輕女孩……

這些平凡瞬間讓我們看到:蕭條大地上,依舊有新生的力量在抽枝發芽。

片中,一位塞爾維亞導演所說的話,同樣可以撼動遠在萬里之外的我們:

最重要的,是人們怎麼生活下去。

真正的人和他們堅持的生活方式,總是無法摧毀。

而這,也是陳丹燕決定拍攝烏先生的24h展覽的原因。

“經濟、政治是重要的,它給我們普通人帶來了好的生活,但這個世界並不是那麼堅強的,在政治、經濟不好了的情況下,普通人能做什麼?普通人對自己生活方式的認識就是把握目前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烏先生是個業餘策展人,平時工作繁忙,一旦在時間和金錢上有了餘裕就謀求“爲靈魂工作”。

展覽內容,是各種刻滿歲月痕跡的生活用品。

我們從這些物件裡目睹一個普通人在50年中的平凡生活記錄,也魂穿南斯拉夫時代的生活和藝術氣息。

在這份工作裡,烏先生掙不到一分錢,純屬爲愛發電。

另一邊,米先生苦苦堅守一座國營書店。

每天爲錢苦惱,還要應對名目繁多的官司。

很難想象,這座巴爾幹最古老書店在昔日有多輝煌——

百年來最知名的塞爾維亞作家都在這裡出版過著作,“最好的時候每天出版一本書”。

他們睿智的黑眼睛,懸在書店上方,默默見證着塞爾維亞精神遺產的生存變遷。

拒絕私有化就沒錢,沒錢就無法修繕書店,後來一場大雨淹了庫存,幾乎造成滅頂之災。

身爲知識分子的尊嚴,讓米先生不願意在鏡頭前表達創傷。

明知自己支撐不住的時候,他也不願意放棄努力。

他說:“我寧願當堂吉訶德也不願當西西弗斯,因爲西西弗斯沒有希望。”

陳丹燕透露,米先生的書店最終還是沒了。

她不忍心說米先生其實更像西西弗斯,而選擇用行動表達微末的支持。

“在公映前,我給他發郵件說可以把拍的影像捐給塞爾維亞檔案館,日後幫助他們復刻原貌。”

在南斯拉夫這個承載着分裂、消亡、衰敗的巨大記憶體面前,陳丹燕拒絕展示苦情。

她拍一個個堅強的面孔,用普通人的身份做不普通的事,在歷史的廢墟上重新建立生活和內心的秩序。

這份精神的力量感,在她謙卑又共情的講述中,緩慢流淌出來。

哪怕電影結束,還在持續激盪我們內心的漣漪。

拍攝《薩瓦流淌的方向》期間,陳丹燕年近60歲。

我想,這也是爲什麼,她首次觸電就有這般成熟的審美系統和觀念系統。

“二三十歲當導演我不能達到現在這樣的深度和廣度,我不會對我片子裡的人有這麼多的同情和理解。這個同情和理解是建立在你知道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在於你知道生活的不容易。所以,我覺得隨着年齡的增長,是同情和理解的增長,也就可以去接受更多樣的選擇和人,也敢於去愛這些人。”

不僅是從電影的拍攝對象,從陳丹燕個人身上,我們同樣可以汲取類似的精神力量。

不管寫作、遊歷,還是花8年與電影處女作死磕,她始終踐行着“更符合心靈的活法”,讓我們撞見一個女性身上遼闊的精神世界。

“我們這個時代的女性是可以站在自己的角度去關心想關心的東西的,不侷限於從家庭或在兩性關係中獲得更多的權利。有時候女性會更本能地願意付出,付出代表關心、愛護、享受這個世界帶給你的美好。女性在精神世界上可能是更強大的性別,不爭鬥,但也可以活在自己想活的世界裡。”

電影能拍出來,還能上院線,對於陳丹燕來說是意外之喜。

在她眼裡,商業片是面向大衆的,紀錄片是面向知音的。

“走進電影院,檢驗一部作品和導演有多少知音,這是件難得的事情。”

當問到“還有沒有繼續當導演的打算”時,陳丹燕誠實到可愛的地步:

“沒有耶!做導演是件非常累的事情。”

做導演於她是一次意外闖入,在這個過程中她收穫了前所未有的挑戰與滿足。

但我私心期待,越來越多的異數可以闖進電影院。

用誠懇的生命表達,製造哪怕有且僅有一次的精神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