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2,這部日劇讓我不再害怕孤獨終老
當代獨居青年,有多少人設想過這樣一幅畫面:老了之後,老友就住在附近,平時大家搭夥吃飯,有空釣釣魚、種種菜,在小區裡跳廣場舞……在平凡的日常中,活出年老階段該有的舒展姿態和自然節律。去年熱播的日劇《重啓人生》,讓很多人看到了理想的養老烏托邦——四個女孩年幼相識,一路相伴到中年,彼此間有說不完的話題和八卦。結尾,她們在養老院一起坐上了懸浮小車,十分愜意。
《重啓人生》結尾,四姐妹抱團養老。(圖/《重啓人生》)
今年9月開播的日劇《住宅區的兩人》,則提供了養老院之外的一個養老新思路——同爲55歲、同樣單身的兩位女性,兜兜轉轉後回到自小生活的團地(即日本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經濟高速發展期興建的集體住宅區),相伴過上了工作日就悠閒釣魚的“餘生”。太田野枝,有着博士學歷,目前在大學擔任兼職講師,跟年邁的父母同住;櫻井奈津子,自由插畫師,會做一手好菜。她們是從幼兒園起一直玩到大的好朋友,再次住在同一個住宅區後,更是親密無間:野枝幾乎天天到奈津子那裡蹭飯,往返4小時到大學上課的疲累,在閒談中消弭;奈津子幫鄰居大媽換紗窗,會叫太田野枝給自己搭把手——在年長的大媽看來,55歲的她們還是小姑娘呢。截至目前,尚未完結的《住宅區的兩人》在豆瓣上評分達9.2分。很多網友在其中找到了夢想已久的“中老年搭子指南”:“就像是心裡的褶皺被熨平了一般地舒服。如果老了之後可以是這樣,那變老也沒有那麼恐怖了。”中老年女性視角的敘事,在國產劇中可能體現爲婆婆媽媽、一地雞毛的劇情,但《住宅區的兩人》不需要感情線,兩名女主角不僅保持了純粹的友情,還成爲彼此家人般的存在。與其擔憂一事無成、孤獨老去,不如像她們那樣,在相似的每一天中活出自己的燦爛。
奈津子(左)和野枝(右)。(圖/《住宅區的兩人》)
“活到105歲,或者一直當個小孩子,你選哪一個?”
或許可以將《住宅區的兩人》視爲《重啓人生》的中老年升級版——後者並未展開描述的中老年搭子生活,前者以細水長流的節奏呈現。以世俗眼光來看,兩名女主角都算不上成功女性。小泉今日子飾演的野枝,從小學到大學都是優等生,拿到了博士學位,但因爲莫須有的謠言,錯過了成爲副教授的機會;她30多歲時離婚,自嘲爲“潑出去又回來的水”,回到位於東京郊外的“夕日野團地”與父母一起生活。小林聰美飾演的奈津子,是一名插畫師,有過伴侶,但從未結過婚。父親去世,母親回了老家,她一個人住在夕日野團地的舊居里。時代變遷,她的作品風格漸漸不受市場歡迎,約稿也越來越少。野枝建議奈津子開發副業——比如做提供上門服務的收納師。後來,野枝找出家裡的舊物,讓奈津子放到二手交易App上售賣。舊樂譜意外地好賣,賣掉後兩人豪氣地買了烤鰻魚、京都漬物拼盤等高級料理來慶祝。
賣舊物的收入還抵不上買高級料理的花費,但開心就需要慶祝啊。(圖/《住宅區的兩人》)
兩個發小,從幼兒園就相識,上的是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直到高中才分開,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但依然是對方最好的朋友。50年的友誼,讓她們的相處十分自然。“我們一邊相互說着蠢話,一邊‘嘭嘭地’充實自己空虛憋屈的內心。”她們時而自嘲歲月不饒人,已經到了“即使晚回家也不會被罵”的年紀,日常活動也從以前的約會、聯誼、美容、購物轉變爲去鍼灸院、整骨院,或者做老花眼檢查;又時而打趣對方像從未長大的中年少女,相伴走過的時光似乎能在某種程度上抵擋社會時鐘——“活到105歲,或者一直當個小孩子,你選哪一個?”“十來歲的時候是花蕾,二十來歲的時候開始綻放,等到30歲的時候,還以爲花朵盛放呢結果馬上就開始枯萎了,剩下的便都是餘生罷了。”一起釣魚時,二人感慨道。野枝後知後覺地發現:“那我們現在不就處於餘生的階段?”奈津子比她清醒:“工作日的大白天就來釣魚,這是多麼華麗麗的餘生啊。”
兩人互相打趣,對方活到105歲的樣子。(圖/《住宅區的兩人》)
團地族的人生,
被卡住了嗎?
在日本,“團地”曾經是新興中產階層生活方式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劇中野枝和奈津子的交談中可知,能住進團地,在當年是很多家庭的夢想。從前,孩子們的打鬧聲,曾經讓備考的野枝不堪其擾;如今,團地裡幾乎見不到孩子和年輕人,留守此地的絕大多數是老年人,團地成爲一座座被時代遺棄的“陸地孤島”,也是報道中常提到的“孤獨死”頻發地。在缺乏生氣的夕日野團地,野枝和奈津子不亦樂乎地忙活着,找尋人與人之間久違的聯結和情感:關懷流浪動物和單親家庭兒童,化解新住戶與老住戶的矛盾……這些看似平常的舉動,在人際交往疏離的當代都市,就顯得十分難得、溫情。
因爲鄰里的邊界感缺失問題,新住戶備受困擾。(圖/《住宅區的兩人》)
夕日野團地的故事,是團地興衰的一個縮影。一說起“團地”,大部分日本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二戰”後爲了緩解日趨嚴重的城市住房緊張狀況,從20世紀50年代中後期開始在大城市近郊修建的大規模集體住宅區。團地裡住宅樓的形態,以蘇聯的赫魯曉夫樓爲摹本。如果在東京、大阪待的時間夠長,就會在郊區發現這種由灰色混凝土樓羣組成的社區,乍一看跟上海、天津一帶的工人新村很像。它由日本住宅公團等公共機構修建,是昭和年代“一億總中流”階層狀況的象徵,一度帶來低成本、高效率的成果。1958年,《朝日週刊》首先使用“團地族”一詞,指代的就是這樣的羣體——離開落後老家,到城市商社當上班族,他們是日本近20年來經濟高速成長的中產主力。以低廉的價格,他們得以在城市擁有自己的房屋,且現代化裝置齊全。
典型的團地景觀。(圖/維基百科)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團地是一種過渡性住房形態。千篇一律的外觀、年久失修的公共設施、遠離城市中心,讓團地在20世紀70年代起顯得不合時宜。尤其是在消費主義興起的80年代,年輕人紛紛拋棄沒有電梯、與城市基礎設施相距甚遠的團地。
到了90年代,一些團地被改造爲社會住宅區,聚集了經濟泡沫後變得窮困的低收入人羣,居民由老年人、單親家庭、移民、黑幫等組成。由此,團地被打上既孤立又邊緣的“落後”標籤。團地空間的特殊性、從中產象徵到“陸地孤島”的變化,讓它備受影視界矚目。在電影《比海更深》裡,導演是枝裕和聚焦自己生活了20年的清瀨市旭丘團地。團地覆蓋了他從8歲到28歲的人生,在《比海更深》中,團地被設定爲年輕人短暫停留、藉此通向新生活的站臺。《比海更深》中,阿部寬飾演的主角良多,終其一生都沒有成爲自己夢想成爲的大人。團地也跟良多一樣,在某個時期停滯了。經濟衰退,很多人沒錢搬出去,只能留在這裡。大半輩子活在團地的人,會被視爲“人生被卡住的人”。《比海更深》中樹木希林扮演的淑子,起初從鄉村搬進團地,圖的是不再經受颱風侵擾;40年後,她則自嘲,稱可能會在臺風襲擊團地的某一天死去。
《比海更深》以東京近郊的團地爲背景。(圖/《比海更深》)
被視爲“窮鄉僻壤”的團地,映照了被時代卡住的邊緣羣體的命運。影視創作者對於團地生活的書寫,《比海更深》側重於懷舊、回望,《住宅區的兩人》則立足於當下,描述友誼之於當代女性的重要性,以及鄰里之間久違的互幫互助,側重於展現烏托邦式社區生活。舊社區該如何煥發新生?近年來,重建、活化團地成爲日本社會的重要議題之一。《住宅區的兩人》中的“投訴專業戶”東山先生,在鄰居的印象中是個孤僻、執拗的怪老頭。在他提交的《團地重建建議書》中,人們纔讀懂了他對於團地的情結:原來他曾是大學建築系教授,全心投入日本住宅公團的項目,爲團地建設出了一份力。如今,年老的他爲了維護、修繕團地而不斷呼籲,投訴不合規行爲,反對以經濟效益爲導向翻新、重建團地。沉默、古板的面孔背後,蘊藏了他對團地深厚的情感——“這是團地居民希望能過上豐裕且幸福生活的祈願”。
落寞的團地,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圖/《住宅區的兩人》)
中年女性的友誼,
可以沒有狗血和雞毛
除了對團地的懷舊書寫,《住宅區的兩人》更令人動容之處,或許在於對女性友誼的着筆。這也是小泉今日子和小林聰美在《西瓜》播出21年後的再次合作。2003年播出的《西瓜》,是一部難得的女性友誼羣像劇。幾個原本素不相識的女人,相聚又分離。這部劇可貴的地方在於,雖然劇中描述的不外是一些像西瓜籽一樣不足爲奇的小事,但幾位女性角色對人生當中的未知、缺憾、悲歡和無奈一概敞開心扉,她們互助前行,照亮彼此的精神世界。
《西瓜》中同樣金句不斷。(圖/《西瓜》)
《住宅區的兩人》中,野枝和奈津子雖然是親密無間的閨蜜,但她們也會因爲截然不同的處事原則和性格爭吵。相比之下,野枝更懂得主動融入社會運行的規則,奈津子則更願意自由行事,不受社會拘束。兩人會因爲待人處世的迥異風格而互生厭惡,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在葆有個性的同時,以深厚的愛意理解、包容對方,給予充足的精神支撐——“我知道野枝的所有優點與缺點,所以那種事就算了吧。”
女性友誼的深厚在於微妙的情感,包容彼此的不同。(圖/《住宅區的兩人》)
長久以來的文化敘事中,女性友誼容易被低估、削弱和忽視。網絡語境裡,“塑料姐妹花”“雌競”成爲流行話語,反映了人們對女性友誼的刻板印象——“刻薄”“嫉妒”“爭強好勝”等。女性在城市公共空間的互幫互助,彼此間的愛和精神啓發,經歷了很長時間才被看見、書寫。通常,女性結婚之後會與女性朋友漸行漸遠,失去寶貴的友誼。這是因爲,在傳統的家族秩序中,女性更多地留在家庭內部,忙於承擔作爲妻子、母親的責任。女性友誼缺乏公共空間和經濟上的支持。近些年,涌現了很多反映女性友誼的影視劇作品。比如根據費蘭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編的《我的天才女友》系列,劇中埃萊娜和莉拉之間有着數十年複雜又纏綿的友誼,足以讓她們挑戰傳統的性別期待,以及規訓、貧窮和複雜的政治氣候凝結而成的思想禁錮。它讓世人重新審視女性友誼的力量——也許能成爲女性人生中僅有的“救生筏”。
埃萊娜和莉拉的友誼,超越所有親密關係。(圖/《我的天才女友》)
隨着觀念的變化,城市女性可以不斷構建、拓寬自己的公共空間。女性主義地理學家萊斯莉·克恩在《女性主義城市》一書中暢想“友誼之城”的存在,她寫道:“女性友誼不像婚姻,也不被國家承認,也不存在正式或法律層面上的友誼紐帶,但它可以被視爲我們對城市場所進行想象的一種重要的關係和價值觀。”友誼,能給予我們足夠的關懷、支持,甚至有意想不到的趣味和冒險。有朋友相伴,一起變老,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浪漫的理想生活呢?
作者 謝無忌
編輯 譚山山
校對 無降魚
運營 小野
排版 菁菁
題圖《住宅區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