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專訪美國未來學家裡夫金(上):重新命名“地球”關乎人類與其他物種生死存亡,邁入“韌性時代”需要東方智慧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鄭青亭 北京報道
你是否想過,這顆人類長期居住的藍色星球也許不應該被稱作“地球”,而是應該被叫作“水球”?這是全球知名未來學家、美國華盛頓特區經濟趨勢基金會總裁傑里米・裡夫金(Jeremy Rifkin)在其新書《藍色水星球:重新思考我們在宇宙中的家園》中提出的主張。
毫無疑問,水對地球生命的起源和進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歷史上各種文明的崛起和衰落也與之息息相關。但重新思考水圈與人類的關係有何意義?近日,裡夫金在與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在兩個多小時的對談中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指出,在氣候變化的影響下,水圈正在以一種幾年前難以想象的方式再野化,地球的水循環系統正面臨巨大的危機。洪災的強度大幅增加,乾旱、熱浪和大規模野火正在全球各大洲頻發,摧毀着世界各地的生態系統和基礎設施。
他強調,把地球重新命名爲“藍色水星球”絕非舞文弄墨,而是一個關乎人類與其他物種生死存亡的問題。“當前,我們的星球已經命懸一線。人類能倖存下來,還是會消失在化石記錄中,取決於我們對生命之水的認識和認同。”
在他看來,人類對水資源長達6000年的霸佔、操縱、商品化和私有化,通過與以化石燃料爲基礎的工業文明的親密糾纏,即所謂的“水-能源-糧食”關係鏈,在過去200年中進一步對生命造成了損害。如今,人類不能再把水看作一種“商業資源”,而是應該承認水是這個星球的“生命源泉”。
“今天,直到遙遠的未來,氣候變化都將主宰遊戲規則。每時每刻都可能以各種方式喚起極端事件,我們和其他生物都不得不繼續適應這些變化。在我們面臨的每一個十字路口,水圈都會影響我們的選擇。”
今年80歲的裡夫金是一位極具影響力的美國經濟思想家、社會理論家,曾經擔任過前歐盟委員會主席羅曼·普羅迪的顧問,並從2000年起爲多個國家的政府提供政策諮詢和建議。他還是一位多產的作家,著有 23 本關於科技變革對經濟、勞動力、社會和環境影響的著作,其作品被翻譯成 35 種以上語言在全球發行。
《21世紀》:你的書讓我想起了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阿凡達:水之道》。你看過這部電影嗎?對電影中的哲學和思想有共鳴嗎?
裡夫金:我沒看過那部電影,但現在我想我最好看一下,以免再被問到這個問題。讓我分享一個比這部電影古老得多的故事,那就是《聖經·創世紀》。通過這個故事,我想看看東西方哲學對水的理解有何不同。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以爲亞當是神用地上的塵土造的,但實際上,所有物種主要都是由水組成的,有一些生物超過90%的體重來自水,一個成年人的體重就有約60%是水。亞當和夏娃住在伊甸園,生活美滿和諧。但後來他們受蛇的引誘,偷吃了樹上的禁果。上帝將他們逐出伊甸園,讓亞當必須終身辛苦勞作才能得到食物,但同時將地球上所有生物和整個自然界的統治權賜予了亞當。讓自然適應人類,而不是讓人類適應自然,這是亞伯拉罕系宗教的世界觀的核心。
但東方宗教和哲學則有很大的不同,強調人與自然的不可分割以及自然的不可掌控,並尋求與水圈的和諧共處。中國、日本、韓國等亞洲國家的孩子從小就相信,自己是自然的一部分。尋求和諧、適應自然的觀念存在於他們的文化DNA中。東方哲學並不認爲,人類將成爲這個星球上所有生命的主人,或者把水域當做必須征服的巨大虛空。在東方宗教中,聖人通過向水學習,悟到了深刻的智慧。
《21世紀》:你是怎麼想到要寫這樣一本書的?
裡夫金:這是我的第23本書,實際上它是自己寫成的。我開始思考人類怎麼會在這麼長時間裡犯這麼大的錯誤,並決定拋開我們自認爲知道的一切。我最終發現,大約6000年前,我們的祖先以損耗自然爲代價,令整個自然界臣服於人類功利性的幻想時,我們改變了方向。
6000年前,我們的祖先開始開發利用這個星球上的水資源,他們建造了精巧的大壩和水庫,築起堤防,沿着大河挖掘運河,攔蓄水資源並將其私有化和商品化,以供他們的族羣使用,這從根本上改變了生物區的自然生態,催生出了所謂的“城市水利文明”。蘇美爾文明是中東地區第一個已知的水利文明,位於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流域。自此,世界各地水資源的開發利用一直未間斷,並且在21世紀達到了高潮。
但在過去幾十年裡,水圈被捲入迅速變暖的氣候中,摧毀世界生態系統、毀滅城市和農村社區,奪取人類和其他生物的生命,並在世界各地破壞水利基礎設施。縱觀歷史,土壤鹽漬化和熵增一直是複雜水利文明衰落和崩潰的原因。整個人造環境已成爲擱淺資產,我們必須以新的方式重新思考、重新想象和重新架構整個環境。
《21世紀》:是什麼讓你對氣候變化保持了持續的關注?
裡夫金:讓我來談談我的起點。我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讀的本科,然後在塔夫茨大學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讀的碩士。1973年,我是個年輕的激進分子。那一年,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實施石油禁運,導致汽油價格大幅上漲,大量機動車在加油站門前排起長隊也還是加不到油。當年12月正好是波士頓傾茶事件(Boston Tea Party)200週年紀念日,我就想組織一場抗議石油公司活動。我寫了一個通知,號召大家在紀念日去碼頭,啓動“波士頓傾油事件”(Boston Oil Party)。當天下着大雪,能見度不足一英尺,我想大概不會有人冒着暴風雪來赴會了。然而,從街角拐進鎮區後,我發現那裡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很多人是拖家帶口來的。漁民們登上他們的漁船,爬上了波士頓茶船複製品的桅杆,把空油桶扔進港口。這是針對化石燃料行業的第一次抗議。
我寫過一本書,叫做《熵:一種新的世界觀》,在中國很多人都看過。我的導師是尼古拉斯·喬治斯庫-羅根,他可能是20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在他去世之前,他把衣鉢交給了赫爾曼·戴利和我。喬治斯庫-羅根爲這本書寫了序言。這是美國國家科學院首次提出氣候變化的威脅6個月後針對氣候變化的第一本書。
《21世紀》:你在書中強調要爲地球更名爲“藍色水星球”。爲什麼重新命名很重要?
裡夫金:這是一個關係人類是否不僅能生存下去且可以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繁榮發展的關鍵性問題。如果我們認爲,我們是生活在一個陸地星球上,水是一種我們可以隨便利用的資源,那我們就完了,因爲水圈的力量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我們現在正在經歷乾旱、洪水、熱浪、野火,人類在這些自然災害前顯得非常渺小。人們每天都看到各地的基礎設施遭到破壞,感到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裡的真正問題是,過去的劇本不再起作用,過去6000年的城市水利文明已經來到了轉折點。在全球化的今天,隨着人類對生態的無節制侵蝕,地球的水循環系統正面臨巨大的危機。水圈再野化正在帶來巨大的生態威脅,可能導致人口大規模流離失所和被迫遷徙的問題。現在,我們必須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一個水球上,並且改變過去6000多年來讓水圈適應人類的思維方式。我們需要對新技術和新生活方式有更深刻的理解,把水視爲真正的生命之源,而不是一種可以任意操縱的資源。
藍色水星球的運轉原理需要嵌入我們的教育體系、文化傳統、治理方式、經濟方針、自我認知以及我們對生命本身的體驗方式之中。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對時間、空間和能動性的概念的最佳途徑,就是將水這一主題融入我們的歷法生活。
《21世紀》:你的呼籲是否在世界各地引起了反響?現在對於保護水資源的共識高嗎?
裡夫金:當我在寫這本書時,我把草稿交給了歐委會的一位高層,你可以猜想他是誰。這本書即將被出版時,一個跨黨派的歐洲立法團體聯合呼籲制定一項雄心遠大的歐洲藍色協議,以保護水資源免受氣候影響,並完善“歐洲綠色協議”目標。爲什麼藍色協議這麼重要?當前,洪水、乾旱、熱浪、野火頻發,正在摧毀着世界各地的生態系統和基礎設施。歐洲正在加速升溫,且速度比其他任何大陸都快,給歐洲的經濟帶來了嚴重的麻煩。歐洲議會正在討論達成一個藍色協議,以大幅減少碳排放,不然的話可能遭遇更多氣候災難。我們必須從進步時代轉向韌性時代,從讓水圈適應人類轉爲我們去適應水圈,並創造新的就業機會和新的產業,例如,增材製造、全球本地化、生物區域治理等。在這些方面,歐洲正在採取行動。
中國也在保護水資源方面採取了大量的行動,不僅是生態環境部,還涉及多個部委,而且涉及大量科研院校。值得一提的是,儘管大國之間總是有很多政治博弈,但在學術界交流和合作總是在進行之中。中歐之間實際上在生態保護方面有很多互動,這對於改變整個歐亞大陸的發展方式有很重要的意義。從長遠來看,我對歐洲和亞洲很有信心。至於美洲會發生什麼,我覺得有待觀察,這取決於美國能否重新認識到人與自然的關係。不過,關於美國,我要說的是,這裡有大量的中小企業,冒險文化盛行,很多人樂於拿着最後一塊錢去創業,所以,一旦一件事情的重要性被看到,這裡可以很快地採取行動。
《21世紀》:既然你談到了歐洲,我想問一箇中歐關係的問題。自2000年以來,你一直擔任歐盟領導層的顧問。顯然,中歐關係正經歷一段艱難時期,你如何展望中歐關係的前景?
裡夫金:歐洲和中國的共同之處在於,他們都明白必須以一種轉型的方式來應對這一歷史時刻。它們會競爭,但也意識到彼此共享一個共同的超級大陸。但在哲學上,它們在許多方面都是協調一致的,特別是在理解這一時刻的艱鉅性方面。中歐都明白,現在面臨的最重要的挑戰是水圈再野化帶來的巨大影響,洪水、乾旱、熱浪、野火正在肆虐,讓衆多基礎設施和許多商業模式、社會互動模式都被摧毀了。
我參與制定的歐盟2020年“20-20-20”目標提出,將歐盟溫室氣體排放量在1990年的基礎上減少20%,將可再生能源在歐盟能源消耗中的份額提高到20%,並在此期間將能源效率提高20%。如今,歐盟已經實現了這三個主要氣候和能源目標。這是爲什麼呢?因爲中國參與進來了,通過技術創新,把價格降下來了。我想告訴你的是,實際上,在歐委會內部,很多人理解太陽能和風能的重要性,有很多人對中國在新能源上的創新能力是表示支持的。我們正處於擺脫化石燃料的關鍵時期,因此歐盟在對外競爭時也要從大局出發學會合作。在競爭與合作並存的時刻,中歐都意識到有責任把人類帶入水星時代,並在爲時已晚之前解決氣候變化問題。
這是一個沉重的責任,是一項共同的責任。我想要強調的是,在這個問題上,中歐是存在共識的,而且也確實展開了合作,雖然很多是在幕後進行的。
《21世紀》:近年來,中國大力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協調發展、可持續發展的理念。你對此有何評價?
裡夫金:2019年,中國高層發表了一篇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文章《推動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邁上新臺階》。這是一個全新的願景,呼籲中國在與自然的歷史交匯中發揮領導作用。所謂的新臺階,即尋求和諧,使我們適應自然,而不是強求自然來適應我們對地球豐富資源進行商品化、財產化,這種狹隘而侷限的做法是以損害地球爲代價獲得短期利益。這一哲學宏文標誌着中國與西方傳統的主導和統治方式的根本性文化差異。
2018年,十三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第三次全體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將“生態文明”寫入憲法。2022年,中國宣佈了《國家適應氣候變化戰略2035》,對中國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優先事項提出系統性的轉變。中國官方支持生態文明建設的舉措,要求社會來適應自然,而不是讓自然適應社會,這是我們與自然關係第二次偉大重置的風向標。這是其他國家也應該立刻做的事情,因爲這是下一個歷史時期的哲學框架,即我們如何在一個水星上生活。
從歷史上看,美國和歐洲對於生態保護做出過重要貢獻,比如,19世紀歐洲生態學的誕生,隨後是20世紀初的自然保護運動和美國國家公園及野生保護區的建立。但在我看來,當前,中國正站在更高的高度推進生態文明建設,強調人類的所有活動都必須尊重自然的規律。這是非常重要的,人類需要聽從自然的召喚,重新加入藍色水星球上的生命共同體。水圈不是一個物體,而是這個星球上生命故事的原動力,它是地球上另外三個主要圈層一一岩石圈、大氣圈和生物圈的驅動者,也是未來所有生命的孵化器。作爲媒介,水無處不在。地質學家推測,地幔之下可能存在着三四個海洋的水量。
《21世紀》:如果中國能夠在要求社會適應自然方面取得積極進展,對世界意味着什麼?
裡夫金:中國對生態文明的高度重視將激勵其他國家採取行動。它將給我們展現一個我們所需要的機會,這是世界以新的方式蓬勃發展所必須的。我們有6000年的城市水利文明歷史,向生態文明轉變是一件大事。在這種轉變中,有兩件事需要做:第一,各國需要頒佈法律(已經開始),保障海洋、湖泊、河流和洪泛溼地自由流動的合法權利,對侵權行爲進行懲罰。第二,我們必須重新命名這個星球,從而重新思考我們的來處、我們的信仰、我們的生活方式等方方面面,以及我們在藍色水星球上需要適應和重新融入的地方。
如今,地球氣候在變暖,受化石燃料驅動的“水—能源—糧食”關係鏈的影響,我們正處在6000年城市水利文明史即將崩潰的邊緣。重塑人與自然關係,邁入人類適應自然的“韌性時代”需要東方哲學的智慧。這可能是亞洲可以爲世界作出的重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