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君萬里程

散文

勸解是一門功夫，說得淺了，不免有站着說話不腰疼之嫌，講得深了，又怕分寸拿捏不當徒生芥蒂，如何恰如其分說到心坎上，着實是門藝術！讀小說《長風渡》時裡面有段勸解，饒有些逸趣。書名原作嫁紈絝，直白了當地點明主角是位紈絝子弟，不學無術，吃喝玩樂，流連酒肆賭坊一擲千金。

這位富貴公子生於揚州首富，五花馬、千金裘，他原以爲會鐘鼓饌玉，騎馬看花，一世風流。結果一朝鉅變，懷璧其罪，被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抄家滅門，連帶玩伴受牽累，血濺法場，無辜枉死。

潛逃躲藏、顛沛流離期間，青年目睹山河凋敝，千瘡百孔，下民易虐，人命如草芥。亂世之中，硝煙滾滾，入目昏黃，爲了有力自保，維護親人平安，也爲了玩伴臨死遺言，願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決然散盡家財，投身官場，拚搏登高，矢志澄清吏治，還世道一個清明。

主角不負自己誓言，步步實現願景，從地方縣令到戶部尚書，目標近在咫尺。然，一道關隘驟然橫亙身前──需要他親手送好友上斷頭臺！於理他清楚好友逾越律法，以暴制暴，擅殺上官，罪有應得；於公他不得徇私偏袒，留下仕途瑕疵，成爲旁人攻訐的把柄；於私他將爲人父，不能只顧快意恩仇，讓患難與共生死相隨的妻子，跟着一直不得安穩。諸般道理皆明白，可於情，要處決與他宦海跋涉的好友，不啻於切膚之痛……

雖如此，但他大抵默認死刑，就這麼漫無目的遊走街頭，茫然若失。這時，知曉原委的妻子，上街尋夫，遠遠發現人流裡的郎君，卻瞧見曾經鮮衣怒馬少年，燦若朝陽，怎如今佩紫懷黃，反倒泯然於衆人，失了顏色，黯淡了光芒。兩人面對面，她不提朝堂，只說今日說書聽得難過，故事先講「哪吒拆骨還父，割肉還母。」可令她傷心的是，後頭又說「齊天大聖偷蟠桃被衆神追殺，一棒打退哪吒太子。」

哪吒和孫悟空，二位大名鼎鼎，事蹟耳熟能詳，將兩者合一就比較另類。一般津津樂道哪吒削骨剔肉，身消道殞，幸得太乙真人以蓮花重塑法身，大難不死，最後位列仙班，卻忘了他所以自戕，起因龍王三太子興風作浪，哪吒路見不平，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才招惹禍患，然而封神之後，對上挑戰天庭的悟空，他卻淪爲天宮爪牙。天道輪迴，齊天大聖也曾闖龍宮、鬧地府，雲霄笑罵，縱橫捭闔，把天宮顛覆，可兜兜轉轉，最終也戴上緊箍，授封鬥戰勝佛。

原都是天生天養，一身錚錚傲骨，不畏強權，可有了神位，具從被鎮壓變成鎮壓他人，喪失命隨己心的氣魄，盡落了凡塵！

小說《長風渡》主角年少不經風雨時，有幾分賈寶玉的執拗叛逆，我行我素，他排斥入仕，厭惡官僚權衡利弊，利益爲先，不擇手段，生殺予奪。妻子口中說着戲，他卻明白她真正難過的既不是哪吒，也非孫悟空，而是爲他可惜。過去尚且着青衫，面對艱難險阻，不論淤泥掙扎，或烈火求存，都可一劍一馬，振衣執炬下翠微，舉世無畏，而今身居高位，手握重權，明知好友事出有因，功過可抵，竟囿於浮名，裹足不前，爲前程取捨退讓。一次折節，就有再二再三，溫水煮青蛙，低頭行走久了，可還記得目的在何方？唯恐回首，已無來時坦蕩少年，雙眸磊落，心懷天下擁黎民蒼生，只餘一張虛僞政客臉孔。

人的心態變化頗有意思，最初爲故事吸引，往往驚煞主角赤膽熱血，桀驁不羈，欺霜傲雪，與衆不同，可到最後，又欣慰他們磨去棱角，迷途知返，走上康莊大道。莫論孰是孰非，只因大家瞭然英雄路難，猶如赤足蹈踏烈火玄冰，由愛生憂怖，寧可順流而行，好過一頭紮在南牆，撞得頭破血流，遍體鱗傷。《長風渡》裡的主角無疑是幸運，有時無力堅持到終點，不是敗在艱險困苦，而是獨上高樓，形單影隻，抱負無人理解，脆弱無人鼓舞，力竭傷痛無人拉扶一把，好在他身畔總有一人執燈相隨，能理解他的志向，願支持他的理想，也有能力與他共渡風浪，讓他在迷霧障目，得見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