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樓臺煙雨中

紅螺寺牌坊（水彩畫） 劉心武作

◎劉心武（著名作家、紅學家）

唐朝詩人杜牧有首詩《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南朝，指的是晉朝分裂後，南邊的宋、齊、樑、陳四個王朝，其中梁武帝蕭衍最尊崇佛道，尤其重視佛教，因此佛寺衆多，杜牧稱四百八十寺，不過是依聲韻形容，實際上數量遠過於此。

《喻世明言》中有篇《梁武帝累修成佛》，講述梁武帝蕭衍的故事。梁武帝活了86歲，在中國古代帝王中，除了南越武帝趙佗（過100歲）和清乾隆皇帝（89歲），他在長壽帝王中排第三位。梁武帝在位早期勵精圖治，國勢頗盛，而且他多才多藝，詩寫得不錯，比如他有《莫愁歌》一首：“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爲樑，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活潑流暢，並且很接地氣。關於他的傳說頗多。按說寫篇他的故事，應該非常引人入勝。但是，不知別的讀者是何感想，我讀這篇卻比較失望。

此篇前面，用很長篇幅交代蕭衍生命的來歷，意思是他乃輪迴轉世而投胎，然後平鋪直敘他的功業，寫到他三次捨身同泰寺，後來都由滿朝出錢將他贖出，寫到他後來力不從心，晚年遭侯景叛亂被幽禁，實際上死於幽所，但偏交代他是“功行已滿，與長老往西天竺極樂國去”了。

史書記載，蕭衍的元配郗徽爲人明惠，形貌秀麗，且善於隸書，對史傳、女紅之事，都很熟習。她後來嫁給蕭衍，生下三個女兒。當蕭衍爲雍州刺史時，郗徽就不壽而死。據說她生性善妒，死後化爲龍，鑽入後宮的井中，託夢給蕭衍。有時現出龍形，光彩照耀。蕭衍身體不適時，龍就激水騰涌。蕭衍於是在露天的井口上建造了一座宮殿，用衣服堆積在上面，經常置放銀質轆轤（提取井水的裝置）、金瓶灌上各種美味來祭祀她。有說法認爲蕭衍受此事影響，終身未立皇后。

這篇故事根據民間傳說，寫蕭衍出征，某晚做夢，夢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個大蟒蛇的頭來，如一間殿屋相似，對他昂頭而起，張開血池般口，說起話來，叫道：“陛下休驚，身乃郗後也。只爲生前嫉妒心毒，死後變成蟒身，受此業報。因身軀過大，旋轉不便，每苦腹飢，無計求飽。陛下如念夫婦之情，乞廣作佛事，使妾脫離此苦，功德無量。”他應允道：“朕回朝時，當與汝懺悔前業。”蟒蛇道：“多謝陛下仁德，妾今送陛下還朝，陛下勿驚。”說罷那蟒蛇舒身出來，大數百圍，其長不知幾百丈。蕭衍嚇出一身冷汗，醒來乃南柯一夢，諮嗟到曉。全篇中，這個段落寫得倒還生動有趣。

蕭衍中晚年崇佛到了癡迷程度。但一種極端往往會導致另一種極端。樑朝時期，寺廟到達2800多座，僧尼82700多人，當時北朝方面情況更加嚴重：北魏末期，北朝的寺廟有3萬多座。在北周北齊時期，北朝的僧尼數量達到了300萬，已經佔據北方總人口的十分之一，造成社會勞動力的嚴重缺失與社會生活的畸形發展。這導致了北朝北魏太武帝拓跋燾、北周武帝宇文邕發起大規模滅佛運動，南朝在這之後佛門也遭限制。“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覷破其詩情畫意，應產生出世道興衰自有其規律的感悟。眼下我們國家佛寺仍然不少，入寺燒香拜佛祈願求福的信衆也還不少。我個人對佛寺的興趣，主要還是當作藝術品來欣賞，舉凡其建築、雕塑、壁畫，凡凝聚氤氳出美的，都能超然於佛教教義而生髮出對創造力的讚歎。這篇文章所配的水彩畫，即是在北京懷柔紅螺寺隨喜之作。供圖/劉心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