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摧毀「秩序」,巴黎奧運開幕這才哪到哪

2024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上,“三人行”場景在法國國家圖書館上演,頗受爭議。

這三人以書調情,圍繞“愛情的自由”這一主題,呈現法國現9本現當代小說。其中,《惡魔附身》(《Le diable au corps》)最爲特殊——

這部作品的作者於17歲完成創作,於19歲完成人生中的第二本小說,在天才早慧式的才華迸發之後,20歲便因傷寒早早離開人世。他就是被三島由紀夫視作人生偶像的雷蒙·拉迪蓋,與詩人蘭波齊名。

這部文學作品的內容在當時來看驚世駭俗,而它的創作背景也並不庸常:小說創作的原材料,正是拉迪蓋自己15歲時的情感經歷。

小說《惡魔附身》講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發生的一場背德之愛。巴黎郊區的少年“我”與女子瑪特相愛,後者已和一位法國大兵訂婚並順利成婚。這場私情雖遭到周遭的反對,但兩人的激情並未因此熄滅。直到瑪特懷上了“我”的孩子,並生下早產兒後去世。

拉迪蓋的《惡魔附身》有拉法耶特夫人《克萊夫王妃》的創作印記,

可歸類爲心理小說

1986年,意大利名導馬可·貝洛基奧改編拉迪蓋的這部成名作《惡魔附身》,拍攝了譭譽參半的《肉體的惡魔》,啓用了女演員瑪魯什卡·迪特馬斯,後者曾在戈達爾的《芳名卡門》(1983)中有過令人難忘的演繹和美貌。

總體來講,貝洛基奧在電影中保留了這場背德之戀的形態,但有兩處大刀闊斧的改動:

一個是將故事背景由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巴黎邊郊,改爲20世紀80年代的意大利;

另一個是在人物塑造方式層面,貝洛基奧以厚重的石膏抹去那些蜿蜒細膩的雕刻:他將拉迪蓋原作中心理小說式的描寫全部砍掉,以主人公的瘋狂予以替代。

針對第二點,很多人抱怨這部作品過於模糊:人物動機的模糊,歷史背景的模糊等等。或許,我們的確可以批評貝洛基奧對社會政治層面原材料、和情色場景之間比例的極端化處理,但不能聲稱這是一部令人一無所獲的作品。

彼時,貝洛基奧癡迷心理分析,並與其心理醫生Massimo Fagioli共同拍攝了《肉體的惡魔》,這也是爲何,在影片中,貝洛基奧增加了心理醫生與心理治療的情節。

電影《肉體的惡魔》一開片,便開宗明義,上演一場秩序與瘋癲的對決。

教室裡,老師朗誦着意大利詩人帕斯科利的詩歌《桌布》:

詩歌內容:

晚餐過後,收好那白色桌布,

唯恐它招惹亡者。蒼白亡者。

女孩已成年,家務繁重,

洗衣煮飯清掃,一如母親當年。

但她從不收拾桌子。讓那蒼蒼亡者來。

詩歌高度理想化家庭與責任。這是一場社會理念的灌輸,澆灌着教室內的學生們,希冀保守道德觀能夠在此延續。

一個穿着白色睡裙的黑人女子從左側進入畫面,口齒不清地嚎叫着“滾蛋”,似是對老師的這段闡釋充滿憤怒。她試圖自殺,引起了牧師、教師的恐慌,學生們的好奇。這一自殺橋段,照搬了小說原作中的場景。

如果說在小說裡,此場景是種不祥的預兆,預見着女主最終的死亡;同時也是測試,探測男主感官敏銳、心靈細膩到何種程度。那麼影片中,這一“瘋狂女人”的符號性則更爲凝練——她是女主朱莉婭·扎多的一個變體。

在空間設置方面,貝洛基奧把握住原作對空間的重視。三聯畫的構圖,通過橋樑般的屋頂,將朱莉婭的單身房間、安德雷亞的教室聯結起來。走在屋頂上,就是遊蕩在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之間。

在影片後面的細節呈現中,還有一位男性精神病人向屋頂上的安德雷討要煙抽,觀衆將會明白,片頭的“瘋女人”的出現並非是超現實的。

在露臺上出汗的朱莉婭,與瘋女人對視,形成精神上的歸屬,也是符號生效之時。

除卻這三個空間,朱莉婭和未婚夫賈科莫·普爾奇尼的婚房,是另一個意義重大的隱喻空間。

婚房,是婚姻契約之地,也是資產階級財富的證明,更是它守護財產的保險箱。在婚房內,朱莉婭偷情,準婆婆嗅覺敏銳,兩人各施技法,恨鬥了一番。雷電之夜,朱莉婭將刀叉灑在客廳地板上,以赤腳撥弄,她拿着餐刀跳舞,倒像個手持匕首的激進分子。讓保守派的秩序之地,接受挑戰者的無序行爲。其間的政治隱喻,不言而喻。

在婚房裡,爲避免準婆婆發現安德雷亞,朱莉婭摔碎了所有碟子。準婆婆則用線擋在所有房間的門口。朱莉婭和安德雷亞則是將鋼琴擋在了住宅大門前。所有的動作都是濃縮的、象徵的、精確的,令這場搏鬥有着普遍意義:保守秩序與變革打破之間的博弈。

貝洛基奧導演的另一部作品《虛無縹緲》,也有着保守派和極左翼對陣的隱喻場景。最後的入室打砸搶更是諷刺意味十足。

在拉迪蓋的筆下,這個婚房也有着同樣的意義:婚外情在這裡發生。拉迪蓋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作爲市民階層的鄰里是如何厭棄她,又是如何設計準備捉姦。小市民衆生相描畫手法在其間發揮極大的作用。

而關於婚房的佈置,則爲少年“我”如何步步爲營地玩起愛情心理博弈提供了絕妙的材料:讓瑪特完全聽從於“我”的建議,就是她被“我”俘虜的最好證明。這一部分的心理細節,被導演完全移除:他感興趣的,是愛情的功能性,而非其樣態;他在意的,是愛情將刺向何方,而非愛情如何從一顆種子發芽的過程。這也解釋了,影片中的情慾戲爲何來勢洶洶,瞬間張牙舞爪,而非柔和血肉逐漸蔓延。

貝洛基奧的作品,大多探討布爾喬亞價值觀:家庭、道德、禁閉。在這塊有序組織的周邊,無序的社會變動,與家庭自身生出的紊亂——背德、甚至亂倫,呼應。而“無因的瘋狂”是攪局的重要元素。

《肉體的惡魔》中“瘋狂”的具象載體,是女主角——朱莉婭。

導演借用男主安德雷亞的父親——一位心理治療師之口,以主流社會準則框架爲基準,判定朱莉婭爲無藥可救的瘋子,一個精神病患者。

在貝洛基奧的作品中,精神疾病具有的社會學意義是毋庸置疑的:它軟化、敲碎框架,它逃逸在框架之外。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作爲秩序的“招魂者”,安德雷亞的父親本身是個嚴遵道德準則與職業操守的衛道士,面對朱莉婭的誘惑,他堅守住了最後的陣線。

朱莉婭是一個習慣說不的女性。她拒絕通過心理醫生重建秩序和邊界,她拒絕歸順布爾喬亞道德觀,她憑感覺行事,釋放自身情慾。

導演貝洛基奧癡迷於塑造擁有“無因的憤怒”內核的主人公,帶有肉體或精神上的病態癲狂,這種病態演化爲摧枯拉朽之力,加劇社會最小單位——家庭的分崩離析,他在首部長片《口袋中的拳頭》《虛無縹緲》等片中對這些內容有深度探討。

不過,這是漂浮在影像文本表象上的形象。如果要徹底看懂朱莉婭的面孔,需要看清她所處的社會環境,而這就需要從暗藏在影片各處的零散信息入手——

“紅色旅”極左翼恐怖主義、20世紀80年代——“鉛色年代”的尾聲,人們經受變革運動與舊有秩序衝撞,政治變革的激昂浪花趨於平靜,虛無之霧瀰漫開來。

朱莉婭卡在不同維度的道德準則之間,這種逼仄也滲透在她的家庭和婚姻中:她的父親於1979年被恐怖組織殺害——這是意大利極左翼組織謀殺事件最多的一年;她那受審的未婚夫是極左翼組織成員。她的處境與索福克勒斯筆下的安提戈涅有共同性;她和安提戈涅又有所不同,她沉默地觀望這場政治理念的衝撞。

通過布爾喬亞家庭關係、男女私情,映射意大利激進派和保守派之間的爭奪,幾乎是貝洛基奧政治電影的基本邏輯。在衆多文藝作品中,當世界框架遭到破壞之時,性與政治的對抗、黏連,同時虛無主義也找到了自己的土壤。朱莉婭愛上的,是反對、甚至是摧毀一切的慾望,正如她自述:“我喜歡這種感覺。”

她在虛無之海上,能抓到的浮標或許只有自由意志,這在影片的結尾處有所強調。而情慾成爲衆多禁閉空間的出路:在河上划船,沒有鎖,也有沒有柵欄。不過,慢慢的,追求自由的慾望,沉溺在情慾的劣根性中,被關在了情慾的牢籠中。

酒吧跳舞場景中,音樂曲調切換,她無法令自己適應新的節奏,朱莉婭在生存方面的不適應綜合症體現在頗具神經質的細微之處。

影片最具政治性的場景:在牢籠中做愛。密閉空間的刻畫,本身也是貝洛基奧的拿手好戲。他幾乎是以社會功能性來塑造多個密閉空間:個體的(單身房間),家庭的(婚房),政府的(精神病院、監獄)

在小說原作中,瑪特在愛情中或許有着逆來順受的一面,但如果我們將她與少年“我”視作一體,就像拉迪蓋所說的那樣:像孤芳自賞的那耳喀索斯,那麼,瑪特脾性中叛逆到勇猛的一面就顯露出來了。

面對背德之戀,這位深愛波德萊爾和魏爾倫詩歌的女子沒有退卻。如果人在同一時間,只能遵循一種價值觀,那麼瑪特眼裡存在的必定不是婚姻的道德準則,而是愛情的準則,也可視爲對個體自由的追求,這是另一種道德,有其自身的邏輯。故事的書寫之所以能夠成功,在於在拉迪蓋大量的人物內心描畫這下,“我”逐漸從一個個體幻化爲廣泛意義上的愛情,那麼,瑪特則成爲願意被愛的激流吞噬的那個犧牲者,她不願屈就於婚姻的狹小空間。

小說的結尾極具力度,拉迪蓋談到了“秩序”,以及“合乎情理的生活”,而這,正是這對戀人所反對的:

“我⻅到這位情操高尚、忍住自己絕望心情的鰥夫時,我明白了,秩序正在各種事物的周圍慢慢地自行建立起來。剛纔,我不是得知瑪特是呼喚着我的名字死去的,而我的兒子或許會過上一種合乎情理的生活嗎?”

從上述的闡述來看,貝洛基奧保留住了原作中女性角色強勁的內核。在此基礎上,他不但將朱莉婭的處境變得更具古典悲劇的意味,也將她的家庭生活中可能的溫情都剝離掉。

在拉迪蓋的筆下,瑪特的丈夫是一位笨拙深情的正直之人,和《包法利夫人》中的包法利先生有幾分相像,他們的妻子都蔑視但享有他們的愛。然而,貝洛基奧將鏡頭對準了朱莉婭與普爾奇尼從根本上的分歧,溫情在這個溝壑中無法倖免,因爲鏡頭聚焦的是布爾喬亞家庭的結構性問題,這一問題令溫情的乾涸消失:這位在法庭的牢籠中的激進人士,開始述說對自身平庸的察覺,選擇喜歡上布爾喬亞的生活方式。他無疑成爲一股頹敗的力量,將朱莉婭推得更遠。

爲了抒發自身對平庸的愛,這位青年還創作了一首殘忍的詩,描畫了一個流水線產品般的家庭樣態,以及承認了他對信仰的放棄:

“週日在第勒尼安海享用午餐,堅信禮,聖餐儀式,各抒己見,各有長短,

臥室四間,給團聚的家人,沒有更多的盤子。

朱莉婭的禮物,既不是馬克思主義,也不是頹廢派,既不是最小也不是最大,絕對普通。

愛的不眠之夜,孩子有祖父母的名字,向亡者鞠躬,認可過錯,我個人的過錯,我會償還每一分錢。”

這位未婚夫,是影片中的負面形象,集意大利社會中不同政見者於一體。無論是他參與極左翼實行暗殺活動,抑或是之後對宗教的投靠,轉變爲天主教民主黨人,都是貝洛基奧所批判的。

貝洛基奧對恐怖主義的看法直截了當:“恐怖分子殺死的不是人,而是人所代表的東西——也就是說,他剝離被殺人的人性——恐怖分子自身失去了現實感。”至於天主教,這位導演曾在採訪中聲稱:“共產主義巨大的失敗使天主教宗教意識形態走到前臺。左派在宗教原則的基礎上與所有這些援助和慈善運動結盟。我是世俗主義者和無神論者,我相信慈善機構、宗教、天主教除了援助、幫助窮人和不幸的人之外,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事情。這是現實。你必須找到一些非宗教的東西。”

令朱莉婭潰敗的,是情人安德雷亞。他在結尾中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纔是全片最瘋狂的人,因爲他擁有最強大的冷漠。就連但丁在《神曲》中述說的自由意志,都無法將他納入麾下。

在貝洛基奧的鏡頭下,這個人物在不同的密閉空間中逃逸:先是教室,再是朱莉婭的婚房,而後是父母家,最後又迴歸教室。

貝洛基奧認爲:

“任何封閉的宇宙都是一種社會表徵——一個囚禁囚犯、年輕人的公寓。這就是藝術的目的。你必須描述一些小事情。我喜歡深入細節,並希望我的圖像能夠傳達更普遍的信息。”

情人安德雷亞的每一次逃離與迴歸,都是一次的立場的轉變,直到最後,他走向成熟,自認不需要任何立場,包括自由意志,或是其反面——束縛的框架。而這,是虛無主義的誕生。

作爲古希臘悲劇最負盛名的人物之一,安提戈涅尊崇諸神和祖先的律法,並使之成爲自己存在和社會生活的基礎;

而城邦國王克瑞翁捍衛城邦法律,從神的不成文法律中解放出來。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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