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最猛的作品,幾乎沒人看過

吳澤源

美國影碟廠牌「標準收藏」(CC),不但擅長髮行經典名作,還愛把大導演成名前拍的短片作爲花絮,收錄在他們經典作品的影碟中。侯麥、波蘭斯基、大衛·林奇、柯南伯格等名導的早期習作,就是以這種方式,被許多影迷接觸到。

韓國導演奉俊昊也享受過這番禮遇。在CC發行的《殺人回憶》影碟中,特別收錄了奉俊昊在韓國電影藝術學院就讀時期拍攝的30分鐘短片《支離滅裂》(Incoherence),我們可以從中管窺奉俊昊的早期風格,並對他後來的成長變化,產生更深刻認識。

通過對比一個導演的早期與成熟期創作,來追溯其養成過程,是件趣事。我們能看到導演是如何羽翼漸豐,其主題表達在如何漸漸完善,技術是如何從粗糙變精練,風格又是如何由毛坯變爲成品。

但與此同時,尋找一位導演的風格與表達中不變的常量,或許與尋找其中的變量同等重要。

因爲這些常量在多數情況下,恰好是驅使着作者進行長期表達的最強大動力。對於這種實驗來說,奉俊昊的《支離滅裂》是一個絕佳個案。

主題:階級衝突

《支離滅裂》被收錄在了《殺人回憶》影碟中。但亞洲電影專家託尼·雷恩一直想讓這部短片作爲CC版《寄生蟲》的附錄內容出現,只是由於影碟製作時間倉促而未能成功。

不過,只要你看了《支離滅裂》,就會發現它同《寄生蟲》的關聯,確實多過同《殺人回憶》;因爲它們涉及的最突出主題,都是階級衝突。

時長30分鐘的《支離滅裂》,由三個短故事和一段尾聲組成。在三個故事裡,代表着精英階層的大學教授、報社主編和檢察官,以各異的方式,或輕或重地損害着下位階層的利益。

首個故事中,好色的大學教授因沉迷於閱讀色情雜誌,忘了把課件帶到課堂。他委託自己一直暗中貪圖的女生去辦公室取課件,卻突然想起自己在離開前,把色情雜誌攤在了辦公桌上。於是,一場荒腔走板的追逐喜劇,就此開始。

第二個故事的輕快指數不及第一個故事。居住在山間別墅區的報社主編每天晨跑,並順路偷喝送到鄰居們家門口的牛奶。故事發生的這天,他把天真的送報小哥拉下水,使得小哥遭受別墅區住戶的責罵,自己卻逃之夭夭。

第三個故事在整組故事中氣氛最凝重。檢察官在喝醉之後想要解手,但一直找不到公廁,情急之下,他決定在草坪上解決,卻被公園的老管理員攔阻,要求他去地下室將大便排在報紙上,然後扔進垃圾桶。習慣了特權待遇的檢察官感覺受辱,在發現地下室是管理員的居所後,他竟把大便排進管理員的電飯煲泄憤。

三個故事裡,精英階層的代表人物都是以醜陋形象現身。他們自私自利,無法剋制自己最原始的生理慾望,將罪責與負擔轉嫁給本就身背重擔的中下階層,並對後者的處境毫無同理心。

然而在尾聲段落,這三個丑角卻聚在一起,道貌岸然地在電視上就國民道德問題侃侃而談。

而不具備社會地位和話語權的女生、送報小哥、老管理員及更多的中下層民衆,只能面對他們的說教。他們中有些依然在被精英矇蔽,有些對此無動於衷,但無論怎樣,他們都無法改變整個社會的權力被這些表裡不一(Incoherence)的利己主義者掌控的事實。

整部短片像一個簡明扼要、條理清晰的社會學論文。這自然來源於奉俊昊在韓國頂級高校延世大學就讀社會學專業的背景,和他在田野調查中對中下層民衆的直接接觸。

至於他反建制的政治立場,則源自成長經歷:作爲被光州事件後一系列民權與學生運動塑造的青年,他像許多同代人一樣,對80年代的韓國獨裁政府深惡痛絕。

進入90年代後,韓國逐步推進的民主化進程,爲民衆帶來了一線希望。

但金泳三政權頻頻暴露的腐敗問題,使政府再次陷入信任危機。在此時代背景下誕生的《支離滅裂》,猛烈抨擊着政府的僞善。

奉俊昊甚至在片頭配用了現代韓國執政最久的元首朴正熙編寫的宣傳歌曲《我的祖國》,來諷喻當今政權——在他看來,這個表面上已經民主化的政府,實質上與二十年前的專制政府沒有任何區別。

明喻:階梯與動物

在《支離滅裂》中,奉俊昊對精英階層的抨擊,比在《寄生蟲》與《雪國列車》中更生猛。

但他藉以批判社會的視聽諷喻手法,卻與其成熟期作品一脈相承。可以說,早在這部習作中,他就建立了自己的諷喻系統。

與其將奉俊昊對階層概念的視覺構建形容爲隱喻,不如將其稱爲明喻,因爲奉俊昊從不對自己的觀點加以掩飾。

與《寄生蟲》中一樣,在《支離滅裂》中,精英階層在空間方位上高居上層:教授在位於高地上的辦公樓高層辦公,報社主編則與《寄生蟲》的富人家庭一樣,住在山間別墅區。

與他們形成對比的,是低下層角色的處境:老管理員像《寄生蟲》中的躲債男子和《綁架門口狗》中的保安與流浪漢一樣棲居地下,而送報小哥的居所也暗無天日、空間狹小,像極了《雪國列車》中底層人的處境。

在奉俊昊的作品中,更使人絕望的是,下層階級能看到通往上層的階梯/通道,卻每每發現階梯的存在只是一種象徵。報社主編沿坡道跑步是爲休閒健身,送報小哥在同一條路上奔跑卻是爲了謀生。在第三個故事的開頭,一位無名男子向檢察官百般鞠躬,只爲乞求後者完成他分內的工作。

這些場景,與《寄生蟲》主人公一家自以爲已進入上層階級,和《綁架家門狗》主人公即便靠行賄校長,都不一定能得到升職機會的境遇,何其相似!到最後,向上的通道對下位者來說,只是個幻覺。

和高低與階梯的對比並行的,是以動物喻人的手法。《支離滅裂》的首個故事名爲「蟑螂」:教授用一本社會心理學教材掩蓋桌上的色情雜誌,對女學生則謊稱,他把教材扔上桌是爲了打蟑螂。但所有人都清楚誰是這段故事中真正的「蟑螂」;

第三個故事沒有以動物命名。但內急的檢察官正是因爲被不遠處的狗叫召喚,毅然決定踏上草坪。而老管理員教給他的排便方式,也和家犬的排便方式非常相似,只不過我們最後發現,檢察官的文明程度還沒有達到狗的水平。

以動物喻人的手法,一次次出現在奉俊昊的後續作品中:對《寄生蟲》來說,片名就是個巨大的明喻,宋康昊飾演的父親更是屢次被比作蟑螂;在《綁架門口狗》中,狗被轉化爲符號元素,來暗喻一個互損互害的下層社會。

至於奉俊昊的主人公們屈從於動物本能,對人性和體面不管不顧的行爲模式,有時讓人想起同樣以諷刺中上層階級爲樂的布努埃爾和夏布洛爾,但更多時候會讓人想起奉俊昊的偶像導演今村昌平。兩人在對待各自作品中角色時,都帶着一種冷酷精準、不留情面的動物學家態度。事實上,奉俊昊慣用的上帝視角鏡頭,也能使人聯想到一個坐在顯微鏡上方,聚精會神研究實驗樣本的微生物學家。

(《漢江怪物》)

視覺:精巧頑皮的糖衣外觀

但與今村昌平不同,奉俊昊的電影畢竟是服務大衆、充滿娛樂性的。在這方面,希區柯克是他的師傅:他們都愛用預先建構的華彩段落,製造懸疑效果,讓觀衆全身心投入到劇情中。

我們都記得《寄生蟲》中宋康昊一家用桃子皮和番茄醬陷害前任管家的蒙太奇段落。在《支離滅裂》中,也有一場沒有那麼複雜,卻同樣精巧的高速攝影段落:教授在門口拿起教材擲向辦公桌,教材在空中以慢速劃過一道弧線,完美覆蓋在色情雜誌上方。

在奉俊昊的華彩段落中,總是包含一絲或諷刺或怪異的黑色幽默氣息。這使得他極盡直白的文本內容顯得不再那麼嚴肅:《雪國列車》與《玉子》中的反派因此變得有些可愛,《寄生蟲》裡的富人和窮人,也因此不再顯得黑白分明。

在《支離滅裂》中,我們能找到很多類似例子:看似屬於追逐者的主觀鏡頭,最後被證明是被追逐者的內心投射;爛醉檢察官的精神狀態在真實與幻想間不斷遊走。這些文本細部,都被奉俊昊用看似隨意、實則考究的鏡頭語言包裝起來,增強着影片的趣味性,

但這些視覺手法,終究都是拉觀衆入局的障眼法。我們或許在觀看時會將奉俊昊的電影看作喜劇或者類型片,但在影片結束後,所有這些喜劇和類型元素,與在其間暗藏的社會批判意識,會產生更尖銳的不和諧感,使我們質疑剛剛看到的一切:導演的表達真的與我剛剛所想的一樣嗎?還是說這兩者其實完全相反?

剛剛在令我發笑的事情,難道在仔細反芻之後,不應當令我憤怒嗎?在見證瞭如此多的不公不義後,我到底是應該做些什麼來試圖改變現狀,還是應該回歸到被電影喚醒前的狀態,繼續遲鈍、麻木?

我傾向於認爲,奉俊昊是一個隱藏在商業系統中的煽動者,而在包括《支離滅裂》與《白色人》在內的早期短片裡,由於他還不需盡全力討好觀衆,他的政治主張反倒被表達得更加明顯。

與許多以反叛外衣包裹商品實質的類型片不同,在我個人看來,對於奉俊昊的電影,反叛性纔是內核,類型元素卻只是外衣。

不要被奉俊昊和善的外表騙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