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船桃林口：當鄉村低價旅遊團遇上“野生”景區
極目新聞記者 丁偉 李賢誠
“山水之間，長城之巔，宛如人間仙境”，這是某款地圖軟件上，一名網友對河北秦皇島市桃林口村的推薦。
蜿蜒的青龍河穿村而過，這裡的青山綠水令人遐往，有博主將其稱爲秦皇島“小桂林”“小三峽”。在河上經營遊船業務或者在村裡開農家樂，近年來成了當地部分村民發家致富的一條門路。可這門生意背後卻暗藏風險：有的船主私自改裝遊船，且船上未配備救生衣；有的老闆超負荷接納低價旅遊團，遊船存在超載等問題……
4月13日下午的一次“黑遊船”側翻事故，將這顆潛藏已久的定時炸彈引爆，12名遊客不幸殞命河中。
而這起悲劇的背後，是野生景點長期以來對安全問題的忽視，以及低價旅遊團的無序野蠻生長。
“黑遊船”側翻事故中的涉事船隻（圖源：央視新聞）
“出發時總覺得心裡不得勁”
4月13日，星期六。這天是唐山市灤南縣62歲村民陳*英（化名）與幾名鄉鄰外出遊玩的日子，她們報團參加“梨花坡+桃林口水庫含午餐一日遊”。可這次跟團遊不同於以往，陳英出發時總覺得心裡不得勁。“不知道爲啥，那天就沒心情去玩。”她回憶道。
陳英是通過與她年紀相仿的鄰居吳紅（化名）報名參加的旅遊團，連同保險在內，每人交了99元，還管一頓午餐。除了陳英和吳紅，一起去的還有吳紅的3名親人。
“現在農村的地基本都被承包出去了，沒啥事兒做，家裡人也讓我出去玩玩，再說這一日遊價格也便宜。”陳英介紹，在出發之前，她連此行的具體景點都不知道，只聽說是去鄰市秦皇島。而她的99元旅費，是由吳紅轉給旅行團的負責人，但沒有簽訂旅遊合同。所以，此次行程具體是哪家旅行社組織的，陳英也不清楚。
13日一早，陳英一行人從村裡來到灤南縣城的一處商業廣場集合，7時許大巴車啓程。他們先是來到一處名爲梨花坡的景點，此時春光正好，梨花綻放，但陳英依然提不起興趣，“連一張照都沒拍。”
陳英說，逛完梨花坡後已接近中午，司機駕車將遊客們帶到秦皇島市盧龍縣劉家營鄉桃林口村吃午飯，吳紅一家四口和她在同一個屋裡用餐。吃完飯後，大概是下午1時許，陳英和幾名遊客散步走到了村內一處乘船的位置，“大約走了二里地。”
陳英提到的乘船地點位於桃林口村的青龍河，其上游便是秦皇島市的水源地——桃林口水庫。青龍河河水清澈，河的左岸有一面絕壁，右岸則是灘塗、樹林及農田。時值週末，村裡來了不少旅遊團和自駕的散客，遊船生意自然也是火爆。
此前停靠在岸邊的遊船
在導遊的組織下，陳英等人排隊後相繼上了船。“導遊說99元的團費裡包含了遊船項目，不需要再另外加錢，大家都覺得不坐白不坐。如果要錢的話，肯定不會上。”陳英說。
但上船後，陳英的心裡開始打起退堂鼓，因爲大家都沒有救生衣可以穿，船上也沒有救生圈，座位就是普通的塑料凳，坐了兩三排共二十多人，非常簡陋。“以前我也出去玩過，坐過正規的遊船，絕不是像這樣的，當時只希望這趟行程早點結束。”陳英說。
隨着遊船發動機運行的“噠噠”聲響起，遊船出發了。陳英記得，船始終靠着河右岸樹林一側貼邊前行，行進了約十分鐘。
“當時一颳風，船就靠岸了。開船的老爺子說，風太大了不能走，有危險。”陳英說，於是她和幾名遊客就下了船，朝着桃林口村的方向步行，準備到大巴車上休息，“走在林子裡時，風很大。”
彼時，陳英絲毫未聽聞有何異常。她沒料想到，另一艘遊船上的鄰居吳紅一家四口會遭遇不測。
有一家三口遭遇不測
一場令人痛惜的悲劇發生了。
據官方披露的消息，4月13日，唐山市155名遊客乘旅行社組織的3輛客車，在秦皇島市盧龍縣桃林口村附近用完午餐後，14時30分左右，其中31名遊客到桃林口水庫下游的青龍河水域，乘坐違法運營的觀光遊覽船隻時發生側翻落水，有12人死亡，10人住院治療無生命危險，9人已平安返回家中。發生事故的船隻爲自制遊船，未配備救生圈、救生衣等救生設備。
另據中國應急管理報報道，事發時船隻受大風天氣影響發生側翻，落水人員爲遊客，其中多數爲老年人。
當天，不少桃林口村村民自發加入救援。事發時，年僅17歲的李佳鋮正駕着一艘遊艇從下游往上游走，突然看到遠處有一艘船倒扣在水裡，有人落水，旁邊幾艘船上的人正在幫忙救人。
“第一時間想着得去救人。”李佳鋮說，離他不遠處有一男一女漂在水上，兩人還拉在一起。他立刻將船開了過去，一隻手拽住一個人。由於兩人體重不輕，且衣服浸溼後也很重，他很難同時將兩人拉上來，只能先儘量讓兩人的頭露出水面。
大約五六分鐘後，李佳鋮有些體力不支。這時旁邊有船開過來，在衆人幫助下，兩名落水的遊客被拽上了船，但都一動不動。李佳鋮又趕忙掐了掐女遊客的人中，女遊客吐了兩口水，恢復了意識，而那名男遊客則沒了動靜。
現場有遊客拍攝的視頻記錄下了李佳鋮救人的一幕：他蹲跪在快艇上，半個身子探在外面，兩手緊緊抓着兩個落水者，用左膝蓋頂住手肘作支撐。他還回頭朝另一邊船上的人喊話，疑似在尋求幫助。
而此時，已離開河邊的陳英，看着一輛輛救援車輛的突然到來，心裡慌了神。她立即給不在身邊的鄰居吳紅打去電話，但一直沒有人接聽。
“我連着打了四個電話，都沒通，心裡真是着急。”陳英回憶稱，因爲打不通吳紅的電話，她和其他幾位同村人就想着去河邊尋找，但那時，現場已被封鎖並拉起警戒線，無法進入。
直到下午4時許，吳紅給陳英回了電話。“她說船翻了，家裡有三個人下落不明。她自己肺積水，被送到盧龍縣醫院，讓我幫她趕緊通知家裡其他人。”陳英說，在幫吳紅通知了其親屬後，她自己和幾位鄉鄰上了大巴車，現場人員一遍遍地做着統計工作。直到晚上10時許，她纔回到灤南縣，返程時車上一片寂靜。
再後來，陳英得知，吳紅的三名親人在此次事故中不幸遇難，那一晚她徹夜未眠。“中午時，人還在你面前活蹦亂跳，突然間就沒了，那種滋味太難受了。”因爲着急加上哭喊，陳英的嗓子如今仍有些沙啞，講起吳紅一家人的遭遇，她不時落淚。
廢棄的2A級景區重新走紅
極目新聞記者瞭解到，此次事發的桃林口村，多年前曾有一處國家2A級景區，建在桃林口水庫，在2018年因水源保護問題被予以撤銷。此後，有當地村民在桃林口水庫下游河道自發經營遊船及農家樂等業務。
官方發佈的公告（圖源：當地政府官網）
作爲野生景點的桃林口，在社交平臺上頻頻出圈，秦皇島“小桂林”“小三峽”……不少博主對這裡大加讚賞。當地部分村民經營的遊船業務以及在船上吃鐵鍋燉魚等特色項目，更是吸引了不少遊客前來打卡體驗。
沈悅（化名）的小超市開在桃林口村的中心處。春季桃花、梨花競相盛開，有山有水又有花，此時正是當地的旅遊旺季，門前廣場上本應停滿大巴車，超市也應是遊客熙攘。可自從4月13日翻船事故後，廣場上整日空空蕩蕩，超市生意也變得異常冷清。
沈悅無奈地說，翻船事故給當地的旅遊業帶來了致命打擊，現在河邊的遊船都已被拉走，村裡的飯店也多處於關門歇業狀態，“沒有來玩的，哪還有吃飯的？”
沈悅原是外村人，2011年嫁到了桃林口村。她介紹，桃林口村本就多山而少耕地，再加上水庫的建設，每口人只能勉強分到幾分耕地，人多地少，村民們單純想靠土地生活並不容易。
另有公開報道顯示，1976年6月，引青灌渠開始修建。1977年6月，作爲引青重要工程的桃林口水壩正式合龍。桃林口村700多畝良田被淹沒，村中200多戶羣衆搬遷到村外，村民人均1.5畝的耕地減少到人均0.48畝。
當地的旅遊業從何時興起？沈悅也說不清楚，但她知道，多年前曾有旅遊公司在水庫搞開發，當時這裡吃住行一應俱全，遊船手續齊全，船上也都統一配備了救生設備，旅遊業發展一片紅火。
沈悅所言不虛，當地媒體曾有報道，從2008年開始，長達數年的長城民俗旅遊、山水遊等旅遊開發項目的實施，爲桃林口村找到了全新的發展之路。旅遊興旺時，村裡的農家樂有20多戶。後來，房車露營地又在此落戶，遊客絡繹不絕，小村子整日喧囂，幾乎家家都有鐵皮船。
當地一名負責人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道：“那時候村子每年的收入在1700萬元左右。就是一個手搖船，一天下來都能收入七八千塊錢。”
再後來，爲了保護水源地，旅遊公司撤出，嚐到甜頭的部分村民則繼續搞旅遊，或經營農家樂，或開遊船，抑或農家樂和遊船並重。當地靠水吃水的旅遊業，也從此進入了野蠻發展時期，“黑遊船”一時涌現出來。
經營的遊船爲何不配備救生衣等救生設備？有當地村民回答道：“這麼多年都沒出過事兒。”
不籤合同的鄉村低價跟團遊
在各大社交平臺上，有關桃林口跟團遊的宣傳海報數不勝數，價格從70元至100元不等，均承諾大巴接送，免費坐遊船，還包一頓午飯。而其所服務的對象，有不少爲鄉村中老年人羣體，且很多旅行社並未與他們簽訂旅遊合同，部分旅行社資質存疑。旅行社通過在村內小商鋪等地設立報名點，招攬村民出遊，或者通過朋友圈和微信羣招人成團。
網上流傳的宣傳海報（網絡截圖）
葉芸（化名）家住唐山市豐潤區某村，今年六十有餘，是村裡有名的旅遊愛好者。幾年下來，葉芸去過不少地方，多是參加周邊一日遊，偶爾也會到遠處走一走，比如她曾跟團去過貴州和廣西，有一次她還報團去了泰國。在旅遊方面，葉芸算是見多識廣，經驗豐富。
葉芸參加旅行團多是通過微信羣報名，前段時間還去了南戴河遊玩，費用是99元。幾天後，還有去天津看櫻花的團，一天的費用是79元。
“我們都不籤合同，但都上保險。”葉芸介紹，他們村口有一家旅行社，她就是在那報的名。然而記者實地查看發現，葉芸所說的旅行社實際上是一家普通的小超市，門面上沒有旅行社的任何標識。該店負責人已外出旅遊數日，只有上高中的兒子在家看店，他向記者表示，確實開展跟團遊相關旅遊業務，至於是否籤合同他不清楚。
4月13日，葉芸也曾參加了“梨花坡+桃林口水庫含餐一日遊”，費用是88元，只不過，她的行程臨時進行了調整，變成了上午在桃林口坐遊船，下午去看的梨花，“那天坐船的人可不少，村裡的路不寬，大車小車都停滿了。我們村去了6個人，我們團發了兩輛大巴車，有100多人，但我們和出事的不是一個團”。
葉芸稱，當天在桃林口她還未上船，就感覺到了不安全。“特簡陋，船兩邊就焊了兩根鐵欄杆，船裡面兩排塑料凳子。船上既沒有救生衣，也沒有救生圈，打眼一看就不是那回事，就是不安全。”葉芸介紹，當天船上坐了三四十名遊客，上船後她擔驚受怕，心裡一直在默默祈禱，“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與危險擦肩，葉芸感到後怕。她說，近期不會再出去旅遊。
在唐山市豐潤區另一村莊，村民們在村裡廣播中時常能夠聽到組織旅遊的消息。“39元、49元的旅遊團都有。”有村民介紹道。
微信羣中此前組團信息
而通過村裡廣播擴散這一消息的，是一名已年過八旬的老爺子。這位老人介紹，多年前，就有做旅遊的人找到他，讓幫忙組織跟團遊，負責報名收錢這類工作。由於自己閒暇無事，便接了下來，平常也會跟團出去旅遊。如今，有了智能手機，他會經常在微信羣裡分享跟團信息，有時在村裡廣播上宣傳。
“39元、49元這類團，都是要聽講課或者有購物的，但還是有不少人會報名。參團去桃林口都是88元一個人，原本我們也組了3個車的團，沒想到出事兒了，現在改去其他地兒。”老人坦言，報名參團都會買保險，但未與旅行社簽訂過合同。
據澎湃新聞報道，此次涉事旅行團的組織者之一曾聲稱，他們是從唐山一家旅行社走的系統入的保險，現在還在加盟。但該旅行社工作人員予以否認，稱並未走該公司的合同及保險。
4月16日下午，極目新聞記者來到該旅行社，發現其仍在正常營業。對於上述旅行團組織者所說的內容，工作人員表示不接受採訪。該旅行社一個工位上放置着一張打印好的文字聲明，上面寫着：“本次桃林口事件跟本公司無任何關係，本公司在灤南無任何經營網點，對於外界不實言論本公司將追究法律責任。”
事發已有數日，此次組團旅行社究竟是哪一家？遊客和旅行社之間是否真的如參團者所言沒有籤合同？4月18日，極目新聞記者聯繫秦皇島市、唐山市和灤南縣文旅部門，均未得到明確回答。
“桃林口景區”指示牌已摘除
此次遊船側翻事故，對桃林口村經營農家樂的村民而言，可謂是一拳重擊。近日，記者走訪過程中發現，很多店都已閉門謝客。
翻船事故發生後的次日下午，記者在進入桃林口村的途中，仍能見到幾處此前懸掛的“桃林口景區”指示牌。可4月17日，極目新聞記者再度回訪桃林口村，發現沿路的景區指示牌已摘除，青龍河邊已無遊船，附近依然有民警在值守。
桃林口村沿路的景區指示牌已摘除
尹星（化名）是土生土長的桃林口村人，在當地經營着一家農家樂，既可提供餐飲也可提供住宿。他介紹說，側翻遊船的船主在村中也經營着一家農家樂，只要遊客在其家用餐便可免費坐遊船，“那天就他家客人多，船是他自己家的，開船的是他僱的。”事故發生後，船主和開船的都被帶走調查，店也一直關着。
尹星描述，船主年約四十出頭，家中有兩個孩子，都還在讀書。開船的村民今年三十來歲，家中有一個女兒。
作爲農家樂同行，雖然難免明着競爭或是暗裡較勁，但真正出了事，尹星從心底裡生出幾分同情，“說實話，掙錢的時候，看到人家熱熱鬧鬧的，咱也羨慕，他家接的團很多。可出了這事，鄉里鄉親地住着，咱心裡看着也不舒服。這一次他家不知道得賠多少，以前掙再多的錢，也賠不起啊。”尹星直言，當地遊船的經營很不正規，風險很高，有證開船的寥寥無幾。
尹星家接待的客人多是自由行的散客。對於“梨花坡+桃林口水庫含午餐一日遊”這類跟團遊，人均只收88元或99元，他也頗感疑惑，“魚就算15塊錢一斤，一條大魚就是八九十元，加上其他菜，一桌也得三四百元，再加上來回大巴的費用，咱不知道旅行社到底是咋掙錢的。”
此番事故，尹星的農家樂生意受到了嚴重衝擊。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尹星表示將走一步看一步，爲了生計，未來可能會選擇外出打工。
“桃林口歡迎您”的標識
有旅遊方面專家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提到，監管難點之外，“野生景點”還存在當地村民靠旅遊增收和安全管理的矛盾。
“搞了好幾年了，也沒出過這種事啊。從出事到現在還沒到一個星期，事太大了，這幾年估計是費勁了。”談及以後，上述小超市老闆沈悅表示。
在她看來，側翻事故受到直接影響的無疑是遊船商家，但村裡的農家樂也深受波及，客流量呈斷崖式下降，元氣大傷。沈悅說，桃林口的旅遊從業者們可供選擇的出路並不多，無非就是去打工，或是在家種地。
而在這場悲劇過後，上述發生翻船事故的船主及相關責任人員已被公安機關控制，河北省成立事故調查組，對事故原因進一步調查。秦皇島市已對全市旅遊行業開展拉網式全方位排查整治。
（圖片除署名外均由極目新聞記者攝）
（來源：極目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