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梯靠右站,成了被嫌棄的“社畜文明”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木子童
編輯、製圖丨渣渣郡
題圖丨IG@Holly Warburton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衆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長久以來,“左行右立”都是城裡人引以爲豪的文明風尚。誰要是大喇喇地站在左側,堵死了步行通道,後背上少不得要吃幾顆狠狠的白眼,再捱上一句鄉巴佬的評價。
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文明”絕對是這世上最善變的東西之一。
自動扶梯“左行右立”,儼然正在成爲一種“新陋習”。
在日本旅遊,電扶梯守則絕對是行前功課之一。東京左立右行,大阪左行右立,惴惴不安的遊客總要提前查好,以免臨時露怯。
不過鮮爲人知的是,55年前曾拼命宣傳地鐵扶梯“左行右立”的大阪人,55年後正在拼上N+1條命去宣傳截然相反的規矩。
2025年大阪世博會還沒到來,就先上演了一出令人大開眼界的文明滑稽劇。
爲了迎接世界友人,展現文明新風,大阪世博會特意製作了一批特殊的自動扶梯。
扶梯由日立製作所和日立建築系統公司開發,添加特別的綠色LED指示燈,如同思維導圖,左右分叉,一個端點在左,一個端點在右,暗示乘客不要只站一邊,最好根據指示並排站立。
滑稽的是,當年在日本首倡“左行右立”的,也是大阪,也是爲了在世博會展現“文明的日本”。
大阪上一次承辦世博會,是在1970年。那時,不少海歸精英對於日本的“落後”深感羞恥:
“每次從英國回到日本,我都會感到惱火。在倫敦,地鐵上或百貨商店裡,不趕時間的人都自覺站在右側。”
作爲戰後關西頭一件國際盛事,當年大阪人對世博會的重視好比咱2008年期待北京奧運會。從上到下卯足了勁兒學英語,各行各業都琢磨着怎麼給外國友人展現日本最好的精氣神。
絕對不能讓人瞧不起,要乾淨整潔,要文明有禮!
於是提前3年,大阪地鐵就開始宣傳“請在左側爲步行者留出空間”。這是學習英國紳士,據說老倫敦人打從1940年代就開始這麼“彬彬有禮”了。
正巧當時超級樞紐阪急梅田站搬遷,新建了一條長達41米的超長自動扶梯,最先進的扶梯自然配套最先進的規則,這條當時日本最長自動扶梯的規矩,就成了“文明”的代名詞。
用很日本的方式來講,就是:“要提升通行效率,我們當然可以安裝更多新扶梯。但單側通行是爲了給外國朋友行方便,也是一顆種子,可以幫助我們培養‘爲他人着想之心’。”
打那以後,日本森嚴的規則常識又添一員,並且被一絲不苟地執行到了今天。即便是最最繁忙的早晚高峰時段,人們依舊守在一側大排長龍。
爲什麼同樣的大阪世博會,55年後,文明新風卻成了亟待改變的陋習呢?
其實這事兒,早就開始翻案了。
2021年,埼玉縣頒佈法令,要求自動扶梯不論是站在左側還是右側,都不許走動,必須在靜止狀態下使用。
2023年10月,愛知縣名古屋市也新規入法,要求停止扶梯步行。
就連大阪也早在2010年就開始在地鐵站裡張貼“請勿行走”的標語。
安全是明面上的主要顧慮。
研究者統計國土交通局和消防局報告發現,自打開始扶梯讓行,因跌倒或接觸自動扶梯而受傷的人數就在逐年增加。
2014年,僅東京消防廳管轄範圍就有1443人因自動扶梯事故被救護車送醫。
因爲自動扶梯自打設計之初,就不是讓人用來走的。日本建築基準法規定,自動扶梯寬度必須在110cm以下,與此同時,該法規定,公共樓梯寬度必須至少140cm。
也就是說,如果說公共樓梯是基於人類行走數據總結出的舒適規範,那麼自動扶梯並不符合標準。它不僅比普通樓梯更窄,而且更高:普通臺階高度需要在18cm以下,自動扶梯臺階高度通常高於20cm。
本就不適合步行,還時刻都在移動,自動扶梯自然更加危險。站立不穩的老人、小孩和殘疾人,更容易被擦身而過的疾行者帶倒。
或許各位也聽說過,對於扶梯本身,單側站立也是一種損害。
坐船不能順邊坐,坐扶梯也是一個道理。有說法認爲,大量乘客長期只站一側,會讓該側負重過大,左右失衡,導致零件不平衡地過度磨損。
檢修數據很快支持了這種說法。不只在日本,全球每一個存在讓行規則的國家都發現了這種情況。
南京地鐵運營公司檢修時發現,95%自動扶梯右側梯級鏈比左側磨損嚴重。梯級因此輕微右傾,導致兩側擋板和梳齒磨損加劇。
北京西直門的一次地鐵檢修更是直觀,維修人員看到,右側和左側梯級鏈條存在高達6毫米的差異。
名古屋之所以要把禁止讓行寫入法令,正是吃過大虧。2008年,一臺運行中的扶梯突然急停,導致10人滾落,嚴重受傷。事後調查發現,正是單側站立導致設備磨損,隨後被步行者步幅震動引發連鎖故障。
從此該站標語都改成了特大字號:“扶梯行走產生振動,振動會導致電梯緊急停止!”
更扎心的是,被視爲提高通行效率的單側讓行,可能並沒能真正提升效率。
相反,它還降低了乘客流通量。
“讓行文明”發源地倫敦,公共交通策略分析師也在反思。2015年,他們在倫敦霍爾本車站進行了一項爲期3周、每天涉及超過一萬人的實驗,驗證雙側和單側通行哪一個效率更高。
結果發現,當單側通行改爲雙側通行後,相同時間內,通過扶梯的乘客人數提高了27%。
另一項英國諮詢公司的調查顯示,停止“讓行”後,算上自動扶梯底部排隊時間在內,乘客通過扶梯的平均時間下降了79秒,降幅高達43%。
根據“人類橢圓”理論,大多數人不習慣前後左右太近的距離存在陌生人,所以地鐵扶梯上,人們通常會隔一格站立,這就減少了二分之一運力,如果再分左右通行,運力再次減半。
唯一能從中獲益的,只有早上起晚了的可憐上班族。通過噔噔噔跑過扶梯,他們能夠節約近50%的時間。
於是顯而易見的,不論從安全、機械,還是起初最被稱道的“效率”來說,讓行這種“文明禮儀”,似乎都越來越立不住腳了。
不過俗話說得好,上山容易下山難,有些事情明知荒謬,一旦開始起勢,卻再也無法阻攔。
誰都沒見過電動扶梯時,爲扶梯立規矩很容易。規矩立成了,再想改就難了。
這些年,爲了“糾正”扶梯使用習慣,全球運營者都下了不少功夫。
日本地鐵公司早在10年前就修改了站內廣播,刪除“讓出左側通道”的引導,改爲“請勿行走”。
中國上海,“最新版自動扶梯乘梯須知”一共八項禁令,第一項就是“禁止在乘扶梯時行走和奔跑”。
但如我們後來所見,慣性還是慣性,低頭看着手機,腳步走着走着就並向了右邊。
在倫敦,stand on the right更是一語雙關,靠右站,就是站在正確的一邊。
霍爾本車站實驗期間,工作人員幾乎被罵出了抑鬱。
“我知道該怎麼用該死的自動扶梯!”怒氣衝衝的男人一把撥開前面的孩子,大步流星地繼續向上,並對工作人員豎起了中指。
“不讓在扶梯上行走,這是爲瘸子和懶蛋制定的憲章!”
“我們樂意,你就不能讓我們走嗎?”,另一個人高聲道:“這不是俄羅斯!”
此時工作人員分外慶幸,執行這次實驗時,沒有采取另一種更激進的提案。起初他們準備請專人穿上寫有醒目標語的外套,站在左側通道,做人肉障礙物。
考慮到這樣可能捱揍,最後他們還是選擇了更溫和一些的方案:舉着小喇叭在扶梯口引導人流。
慣性的皮筋看似很好拉動,但每次一鬆手,立刻又彈回原位。
日本埼玉縣宣佈讓行禁令後,筑波大學研究小組對市內一個主要站點進行了調查監控。結果發現,該法令頒佈三個月後,在扶梯上行走的人數下降了20%,但一年後,好不容易降下來的比例又回去了。
“人們可能‘習慣了這個法令’,因爲不會有任何處罰,所以他們不明白步行是不被允許的。”
英國霍爾本車站實驗者同樣發現,三週引導後,乘客變得溫順,並遵循新的制度。但引導結束後僅僅一週,一切就回歸了原樣。
主持者無奈道:“這就像兒童心理學,你需要花四天時間來讓你的孩子明白該按時上牀睡覺,並養成習慣,而他們只需要一天,就能重新開始熬夜,讓你又一次坐在那裡用頭捶牆。”
對衝強大的習慣,各國除了安排“文明督導員”舉牌牌,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這下子,誰能率先扳回讓行的“壞毛病”,反倒成了文明先進的象徵。
歷史奇怪的螺旋,似乎又轉回了原點——折騰一圈,最理想的還是初始狀態。
但兜兜轉轉一圈,還是有一件事變得不同:公平。
其實“讓行”的弊端,當年啓用讓行規則時,人們大抵都已提出過。
有人說,讓行很不安全,尤其對殘疾人、老人和小孩來說。
當時人們的迴應是:我們日本人,就是太喜歡“責怪那些允許事故發生的別人”。如果發生事故,難道首先不應該追究自己的責任嗎?
扶梯本來也不是無障礙設施,殘疾人有需要的話,就該去使用電梯。
在那個經濟高速發展,一切效率至上的社會,“效率”就是正義。個體的需求當然也有被看到,只是需要無限讓位於集體主義。
不肯讓開通路的人,就是“麻木不仁的稻草人”。
90年代朝日新聞著名記者、以富有同理心而著稱的本田勝一在《自動扶梯的精神》一文中寫道:“隨着都市圈越來越發達,自動扶梯數量劇增,而且長度越變越長,這使得麻木不仁、不肯離開通道的‘立式稻草人’滋擾愈發嚴重。”
他論定,這種盲目地站着而不看看四周的行爲,是一種可憐頭腦的非理性和非進步行爲。
即使雙側通行能夠讓更多乘客更快流通,但妨礙個體效率被視爲更大的罪過。
還有什麼能比那些匆匆而過的上班族的幾十秒鐘更加珍貴呢?他們可是每天叼着功能飲料、掛着厚重的眼袋、爲日本的未來拼盡全力的頂樑柱啊!
正如倫敦讓行禮儀起源於戰時,一切都是效率至上。
半個多世紀之後,同樣還是談論公平,社會的立場卻改變了。
那些曾經矯健奔跑在電扶梯上的平成干將白了頭髮,彎了脊樑。成爲了曾無數次被他們甩在身後的、再也走不動電扶梯的老人。
此時,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公平”的意義。
一種公共設施,首先最緊要的,當然是要考慮公平。但公平究竟是誰的公平?
是社會全體的,還是每個個體的?是全力支持社會精英的,還是照顧弱者的?
漫長的經濟低迷送葬了未來的野望,但慢下來,也給了人性更多的舒張。
半個多世紀後,效率正義敗給了人本思想。
雖然腳步總是不由自主地靠邊,但人們心裡的天平早就已經傾向“不讓行”的一邊。
日本電梯協會2022年的一項調查發現,儘管70.6%的人有過“扶梯步行”行爲,但大多數人(83.8%)還是認爲應該停止在扶梯上行走。
可爲什麼心裡想一套,身體做的卻是另外一套呢?
或許是因爲同調壓力。
“當我站在左側時,背後有時會聽到不耐煩的咋舌聲。”
“昨天站在左邊,被老頭罵了。”
當扶梯禁止讓行尚未達到常識水平,先一步執行的人總會陷入被厭惡的窘境。
疊加毫無處罰措施的步行禁令,非常不利新規推行的環境誕生了:一切照舊不會受到懲罰,執行新規卻可能面臨社會壓力。
出門走一趟路,誰也不想惹麻煩。趨利避害,維持原樣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一位東京年輕女孩說道:“有時候,上班高峰期,前面如果出現一個在左邊站住的人,我會心裡暗暗給他叫好,然後站在他的身後。要我自己做,我是沒有勇氣的,這種人,可以被叫做‘扶梯俠’吧!”
有人說,要想讓人們停止“左行右立”,或許只能釜底抽薪。
比如把扶梯的梯級做得更高、寬度做得更窄,或者提高扶梯速度,這樣就算想走也走不成了。
大阪世博會這次在扶梯上添加引導線,也是一次柔和的抽薪行動。
更多人期望世代更替解決問題——既然一代人已經養成慣性,那麼就讓沒有慣性的人來改變。
在日本,“扶梯兩側站立”正在被寫進兒童教材,面向兒童的安全講座也加入了扶梯新規。
如同那些規勸父母不要隨地吐痰、不要大聲講話的小朋友,越來越多年輕人正出現在空蕩蕩的左側通道上,挺直脊背。
大人總愛對孩子們說,“世界是我們的,但終歸是你們的”,很少有哪個細節可以如此清晰地證實這句老話。
單側通行未必多麼致命,兩側站立也未必多麼非如此不可。
但文明規則的變化,正是文明本身變化的投影。
站在左側還是右側,可以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可以是一次試圖改變世界的行動,而每一次微小的行動,都將構成年輕人對世界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