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課》:溫情脈脈中飽含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鄧安慶
《鋼琴課》是麥克尤恩最新的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諸多作品中最具自傳色彩的一本作品了,雖然他在採訪中聲稱“《鋼琴課》不是自傳”,可他也承認小說從自己的人生中攫取了一些片段,“關於家庭生活、我失散的哥哥、寄宿學校等等”。這本小說的獻詞就是最好的力證:“獻給我的姐姐馬琦·霍普金斯/獻給我的哥哥吉姆·沃特和大衛·夏普。”
麥克尤恩本人的成長史
馬琦·霍普金斯和吉姆·沃特,是麥克尤恩同母異父的哥哥和姐姐,是他的母親羅絲與其前夫所生。大衛·夏普,是羅絲與後來的丈夫大衛·麥克尤恩所生,不過隨即就被送走了。1948年,羅絲和大衛·麥克尤恩生下伊恩,也就是作者本人。一直要到2002年,大衛·夏普通過尋親,驚訝地發現自己與著名作家伊恩·麥克尤恩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兩人隨即相認,此事還被媒體報道過。再來看《鋼琴課》,主人公羅蘭的父母同樣相識於二戰期間,羅蘭母親同樣與前夫生有一兒一女,與後來的丈夫在羅蘭之前育有一子,剛滿六週就被送走。母親臨終前,羅蘭與失散多年的同胞哥哥羅伯特相認……麥克尤恩幾乎照搬了現實中的人物關係。
不過,“兄弟相認”並不是整部小說所要書寫的重點。它可以看成是一個引子,麥克尤恩可以藉此來追問“母親爲何這麼狠心要把孩子送走”,因爲那時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並進一步地發現歷史看起來宏大,卻會具體地影響和改變每一個人的命運,他母親如此,送走的哥哥如此,連他自己也是如此。這本書有極強的歷史感,主人公羅蘭·貝恩斯作爲一個普通人,20至21世紀的大部分重大歷史事件他都見證和參與了,時間跨度達六十年之久。可以說羅蘭的一生,是被歷史深入影響的一生。不妨大膽一點說,這本書可以看成是麥克尤恩本人的成長史。在此,我們不必拘泥於小說中寫到的事件是否真的發生在作者的生命中(畢竟小說不等於自傳),而應該看到小說主人公羅蘭·貝恩斯各個人生階段的經歷與麥克尤恩本人是高度契合的,甚至你完全可以把作者的形象投射到羅蘭身上。
一系列精彩的女性形象
全書的主角雖然是羅蘭,可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一系列女性形象。其中影響最深遠的有兩位,一位是米里亞姆,一位是阿麗莎。米里亞姆是羅蘭讀書時的鋼琴課老師,她引誘了這位當時只有十四歲的學生,並妄圖佔有和控制他。羅蘭本來極有可能成爲一位傑出的鋼琴演奏家,但米里亞姆毀了他,這完全是不可饒恕的罪行。然而羅蘭當時太小了,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受害者,“他爲此高興,他受到了額外眷顧,感到很驕傲”。到後來,米里亞姆甚至提出要跟羅蘭結婚。羅蘭此時才意識到老師已經瘋了,他狼狽地逃離了出去。後來,他再也沒有回到學校,也沒有成爲鋼琴家,做的事情都不值一提。可以說,米里亞姆毀了他的人生。
經此一劫,還有一劫。另外一個女人,也就是他的前妻阿麗莎,在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勞倫斯之後,突然有一天離家出走了。到後面我們知道,阿麗莎不想陷入到庸常瑣碎的婚姻生活中,那種未來能一眼看到底的感覺,讓她害怕。她要成爲一名作家,“我這輩子總得創造點什麼”。面對被拋棄的丈夫羅蘭,她認爲:“你是個好父親,勞倫斯還很小,我知道他會沒事的。他也會沒事的,遲早會沒事的。我那時候有事,但我已經做了選擇,做了我該做的事。”站在常人的角度,完全可以認定阿麗莎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妻子和母親。可站在阿麗莎自己的角度,在後來的見面中反問羅蘭,“要創造,要當藝術家、科學家,要寫作、繪畫,歷史上對女人有多難,你能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理解嗎?我的故事對你沒有任何意義?”
讓羅蘭難受的是,阿麗莎拋棄了自己和孩子爲了實現寫作夢,倘若寫出來的是平庸之作,心裡還好受一點,可等他看完阿麗莎首次出版的作品《旅程》後,他意識到,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撫養孩子,住在倫敦那個擁擠不堪的屋子裡,這樣的傑作根本不可能寫出來,“沒有人能在那樣的房子裡構思如此宏大而又如此精巧的作品。除非房子裡就她一個人。……爲了她的美妙文字,他必須原諒她。這和不原諒她一樣令人難以忍受。”可是,難道就因爲她寫出這樣的傑作,就可以原諒她拋夫棄子的行爲嗎?難道爲了文學,就可以原諒或無視她的任性與殘酷?羅蘭最後得出結論:阿麗莎的小說光芒四射,但她的行爲不可饒恕。
除開這兩位女性,阿麗莎的母親簡·法爾莫、羅蘭的母親羅莎琳德,以及摯友兼伴侶達芙妮,都在書中綻放出各自的光彩。尤其是母親羅莎琳德,她生了孩子六週後,在冬日的火車站臺上,親手將孩子交給兩個她不認識、以後也不會相見的陌生人,然後悲痛欲絕地坐火車回去,“我必須這麼做。從她的角度,透過戰爭的棱鏡,來看待這件事。留下嬰兒,她就必須面對從前線歸來的丈夫的怒火以及全村人的鄙視,孩子身上會永遠打上非法的烙印——一種強烈的社會憎惡,到羅蘭和羅伯特這輩子纔會慢慢消退。”在這裡,虛構與真實重疊。麥克尤恩藉此去遙想當年自己的母親送走孩子時的悲痛與無奈。
《鋼琴課》的原著書名是Lessons,直譯過來可以是《教訓》。譯者周小進選擇以《鋼琴課》爲中文版的書名,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羅蘭的人生是從上鋼琴課認識了米里亞姆後徹底改變的。這是他得到的第一個教訓,之後又經歷了一個又一個教訓,到了晚年,“羅蘭偶爾會想,哪些大大小小的事件改變、決定了他的存在呢?個人的、全球的、微不足道的、驚天動地的——他的存在並非例外,一切命運都是這樣構成的。”我想這也是麥克尤恩的肺腑之言。在人生的晚年回望漫長的一生,當年那個以“恐怖伊恩”著稱的年輕小說家,寫出了這樣一本厚實的小說,既有溫情脈脈的描寫,也有冷靜睿智的議論,還有對人性深刻的洞察。這本書,我願視爲麥克尤恩總結人生教訓的收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