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勝《山道猴子的一生》！《媽媽得了癌症》如何向我們展示人生的艱難？
自從《山道猴子的一生》影片去年爆紅，一時間可說是蔚爲風潮。其他影音創作者紛紛起而效尤，同樣以「Wojak Comics」哽圖的風格爲基礎，產出各種「ＯＯ猴子的一生」，散見於 YouTube 等影音平臺。這些仿作部分也取得不錯的點閱率，似乎在當時，以類似形式揭露各行各業或不同族羣的生命經驗，就是收視保證的流量密碼。
然而，作爲中文世界掀起熱潮、山道猴子的原作者 Eric Duan，卻沒有在這個浪頭上持續發展。觀察他的 YouTube 頻道，仍然是一如既往，只間歇性發發各種點閱率有限的嗜好雜談。頂多在總統大選期間，算是比較跟風性質的發了個〈猴選之猴〉動畫短片，諷刺臺灣選戰的種種怪現狀（這也是他一年來點閱數最高的影片）。由此看來，山道猴子雖然有爆炸性的吸睛效果，Eric Duan 似乎依然秉持着「莫忘初衷」的精神，業餘性質地繼續當一個「興趣使然的 YouTuber」。
小小致敬了電視劇《人選之人—造浪者》，短短 9 分鐘的影片是諷刺意味滿滿。
直到今年8月爲止。
2024年8月14日，《媽媽得了癌症》正式上線。和《山道猴子的一生》拆分成上下兩集、方便大衆分段觀賞不同，Eric Duan 這回將整部長達73分鐘的故事，用單一影片直接上架，對於當今的休閒生態而言，是相當有挑戰性的做法：短影音趨勢當道，一般網路住民的專注力無疑日益衰減。這使得數十分鐘以上的長片，難免讓人望而卻步——更何況，還是光看標題，就如此沉重、嚴肅的主題。
但在山道猴子的口碑餘威下，Eric Duan 新作短時間內依然得到不錯的反響。《媽媽得了癌症》上架後僅僅一週，點閱就將近 100 萬次（到 8 月 21 日時，數據約在 96 萬左右）、按贊數達到 3 萬以上，並有超過 3 千則以上留言。這又一次證明了：他的影片當初之所以成功爆紅，並不只是偶然或運氣好；而是因爲他的確掌握某種說故事的訣竅，讓劇情和演出足夠引人入勝，使得我們不知不覺繼續看下去，屬於作者貨真價實的才能。
寫實主義與普遍性
醫生一臉過勞樣，真的硬派寫實到不行。
由於影片時間較長，Eric Duan 在 Instagram 的文字預告中，通知觀衆「真的建議大家買便當來配」。但我想這其實是個玩笑話：如此沉重又真實感極強的故事，只怕會讓人看得食不下咽。就像要看《辛德勒的名單》或《美麗人生》時，帶着爆米花桶進電影院是失禮的；我認爲《媽媽得了癌症》也值得以認真、嚴肅的態度來看待。
影片簡介開宗明義就提到，這是「描述一位年輕人爲照顧癌末母親，導致他的生活逐漸崩壞的過程」，相當貼切地概括了整個故事的梗概。也因爲那些情境和我們大多數人的日常生活，有太多重疊的成分，甚至是未來可能性的一個映照；儘管敘事手法較前作更爲樸實、沒有多餘的情緒渲染，種種彷彿會真實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艱難遭遇，卻更令人怵目驚心。
《山道猴子的一生》雖說也是以寫實基調在呈現故事，但像騎重機跑山路、改車什麼的，畢竟屬於比較小衆的娛樂嗜好，距離一般人相當遙遠。對大衆而言，這所謂車圈的話題，多半還是以比較新奇、甚至獵奇的視角來談笑。無論主角多麼的禍不單行或死於非命，似乎也事不關己。考慮到改車、飆車仔在社會上的刻板印象及壞名聲，山道猴子不得善終，反而還常被視爲一個充滿教育意義、大快人心的結局：「印該、夕鶴！（臺語）」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山道猴子的結局有着濃厚的警世意味。
一反之前特殊經驗的選材，《媽媽得了癌症》從「至親罹癌」這樣艱困、但又時有所聞的人間悲劇出發，突顯了個人、家庭、乃至於社會層面的各色議題。所涉及者，包括且不僅限於：
劇中關於護病比的討論，直接戳中當前臺灣醫療院所的痛處。
在僅僅一個多小時片長裡，就有條不紊地揉合如此豐富的要素，顯見作者的野心和才華。
這每個層面都足以引人深思，並且與自身經驗產生共鳴：做兒女的會想起父母的健康（或病情）；做父母的考慮要如何纔不會對子女造成困擾；曾聽信偏方的人會反省自身的經驗；醫護從業人員將再度省視當前醫療環境的勞務危機。而哪怕你和我一樣幸運，目前都還不致於遭遇到這些難關，也會不禁因此重新思考：是否該更重視儲蓄的必要性，並檢視手邊既有的保單，好確保萬一出什麼狀況時，能有足夠的儲備資源和保險做後盾……。
有着極具高度普遍性的情節，《媽媽得了癌症》發人深省的力道不在話下。更值得稱許的是，即便劇中人物處境非常糟糕，命運步步進逼，把一家衆人逼到絕境，但本片演出始終維持着一貫冷靜、剋制的調性。沒有撕心裂肺的悲憤控訴，沒有馬景濤式的仰天長嘯，主角在情緒發作之前，就只是儘可能地挽救局勢，可惜事與願違。那種「雖然已經很努力了，壞事仍然接連發生」的無力感，也更能讓人感受到現實的無奈。
因爲情緒節制，所以如此逼真
雖然寫實，劇中仍有片段穿插作者的幽默惡搞：點單上都是《迷宮飯》來的菜色吧！
常見的大衆影視作品中，不論動畫、電影或電視劇，人物的喜怒哀樂和舉手投足，通常都經過放大、有一定程度的誇張化效果——因爲這樣才能讓觀衆更容易接收角色的情緒。而在 Wojak Comics 的相關創作也不例外。
《山道猴子的一生》中，當主角山道猴子懷疑伴侶對自己感情不忠時，就用上了經典的「Crying Wojak」臉譜：面目扭曲、咬牙切齒又淚流滿面。一看就讓人深刻感受到：「啊，這傢伙以爲自己被戴綠帽，真的是很痛苦呢」，可說是效（笑）果十足。
悲憤血淚！這也許是 Wojak Comics 最廣爲人知的表情。
在新作裡，Eric Duan 卻捨棄了這類手法。縱觀《媽媽得了癌症》全片，基本上沒有什麼情緒劇烈的表情，頂多就是皺眉而已。然而，如此內斂收束的情感詮釋，其實是更貼近真實的人物反應的。回想一下你身邊的人或你自己，生氣時是更常大聲咆嘯或氣在心裡？悲傷時是嚎啕悲鳴或默默垂淚？通常還是比較含蓄的那一邊居多吧。
現實社會中，我們受到禮儀、社會默契和道德常識規訓，壓抑和節制情緒纔是常態。本片在人物情感表達上，正精確掌握了這項特質。搭配音調平板、語氣單一的 AI 朗讀臺詞，似乎也達到相輔相成的效果。
少數有刻意渲染氣氛的橋段，首推主角在媽媽手術過程中，進開刀房聽醫生進行患部移除講解的段落。作者這邊使用大量鏡頭縮放、快速混剪、血腥鏡頭的特寫，以及包括心臟脈動等聲音特效，有意識的模擬出：主角在看到從媽媽身體裡切下血淋淋的臟器時，頭暈目眩的驚恐體驗。儘管人物表情依然不太有變化（這裡甚至還都戴着口罩），我們還是能從不安的畫面表現，以及主角發言時的停頓，直接感受到人物的強烈不適。
如果單看這個片段，幾乎就像恐怖片一樣。
外科醫生這種恐怖的工作，還真不是人在乾的。
特別是停頓的節奏掌控，Eric Duan 每一次都做到十分精準的安排。比方說，在故事接近尾聲前，當媽媽病危、主角跟姊姊在電話中討論着是否要插管時，姊姊頓挫和結巴表現出的猶豫不決，以及主角沉默數秒後，表示不應該再繼續無效醫療、延長媽媽苦難的痛下決心，都逼真到令人窒息。
即便AI朗讀的音調仍然呆板，觀衆還是能在劇情引導下，被難受的情緒和無力感所壟罩。
某種程度上，《媽媽得了癌症》整部影片的氣質，很接近一些寫實的歐洲作者電影。像是達頓兄弟或麥可．漢內克等人，都用心於人性的闡發與探究，以及常民生活中面對逆境時的受苦及反抗。雖然不像《山道猴子的一生》娛樂性那麼高，卻絕對有着更強烈的啓發性和普世價值，值得所有人細細品味，反思生命的價值和對家人的關懷。
家裡沒有誰是真正的壞人
支撐他們一路走下去的，是即便偶有爭執，仍然能相互扶持的親情。
本作故事還有個重要特色，就是主要人物們的人格、品行都誠屬良善。不存在傳統意義的反派，也進一步強化了全劇寫實的氛圍。
在《山道猴子的一生》裡，我們至少能指出主角的前前女友、A哥，和提供不實二手車訊的車行老闆，有明顯的道德瑕疵，或站在主角的對立面。山道猴子本人因爲虛榮而執迷不悟的自我心魔，更是整部劇的最大反派。然而，《媽媽得了癌症》中，面對揹負重荷的主角一家人，則很難再去苛責他們什麼：因爲他們已盡力而爲了。
主角爲了支援媽媽龐大的醫療支出，正職工作之餘再兼線上家教；時間都用來努力賺錢、輪流照顧媽媽，還因爲不定時的家庭照顧假導致出勤紀錄不佳，一時失去升遷的機會；跟女友和朋友都聚少離多，漸漸走到分手和疏遠的結果。爲了家中變故，他已經付出太多。而姊姊雖然已經結婚生子，依然爲孃家提供經濟及照護的援助。爸爸爲幫媽媽治病，更把本來用來養老的房子給賣了，只爲了聘請昂貴的專業看護，減輕兒子女兒的負擔……。
在現實中，我們更容易聽說的，是一些罔顧血緣親情、棄養父母或只顧着爭家產的破事。不肖晚輩和壓榨子女的毒親，可說是所在多有。像這樣父慈子孝，一家同心，雖然經濟不夠寬裕、但顯然已經是相對和樂的家庭，才能共同承擔如此艱鉅的挑戰。
至於作爲病患的媽媽本人，卻對現代西醫抱持強烈的不信任感，反而病急亂投醫，迷信各種保養品、民俗療法、保健家電、宗教祭改……，每一筆還都賠上大把銀票！針對媽媽如此非理性的作爲，似乎正是值得批判的對象。也難怪主角到了後期，聽說媽媽又花好幾萬塊去祭改，會對爸爸爆氣翻臉：我們這麼努力賺錢幫媽媽養病，犧牲那麼多，結果你卻讓她拿去養神棍！
長久下來累積的不滿和委屈，至此終於潰堤。
這場餐桌上的開誠佈公，堪稱全劇精華所在。本來看似劍拔弩張、親子關係瀕臨崩潰的針鋒相對，透過爸爸情真意切的告白，我們才知道他對於結髮老妻因爲病況的身心折磨，而不斷尋求各種非理性的精神慰藉，有着何等既悲傷又溫柔的深摯關懷：
唉，你媽生了這個病，情況變得這麼糟糕，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今天你們兩個願意這樣全力支援媽媽，還不惜犧牲自己的青春和家庭生活，我其實心裡覺得很對不起你們。現在正是你們人生的衝刺期，不就應該要快快樂樂的活着嗎？爲什麼要被我們老人家拖累呢？這都怪我以前不懂理財，以前做生意的財富沒有累積起來，店收掉以後沒有什麼財產，纔會像現在這樣沒有能力照顧你們的媽媽。我就是看你們很辛苦很累，所以才把房子賣掉來支應媽媽的開銷，因爲我不想連累你們。
至於你們說，我怎麼不勸你媽，怎麼不叫她腦袋清醒一點？我也是有試着跟她說過。但我講難聽一點，你跟她講治療、講延長時間、講希望講機率，有用嗎？誰不知道你媽媽癌末有多嚴重？誰不知道你媽媽要死了？我跟你講，連她自己也知道她剩沒多久了。那你每天在那邊糾結什麼化療、標靶幹什麼呢？她都已經到這個程度了，去醫院做很多療程，根本已經是無效醫療了吧。
我們大家都很捨不得你媽，希望她不要那麼早離開我們，可是你們叫她去住院做一堆療程，讓她這麼痛苦，病也不可能治得好，只能拖延一點點時間。這樣的錢花得有意義嗎？讓你媽去受那麼多苦，有意義嗎？
我當然知道，你們兩個給媽媽的錢，每一塊錢都很珍貴，我也很不希望她拿去買一些有的沒的。但每次看她很熱情的介紹買來的東西，吃下去以後的心情變得很好，我也不忍心責備她或戳破她。因爲跟去醫院相比，她花這些錢的時候，我看到她心情很好、她很快樂……。
去醫院是抗拒死亡，去拜佛也是抗拒死亡，你媽都已經癌末要死了，那麼去什麼地方還有差別嗎？你們可能覺得她很笨很迷信，可是在她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上，或許這就是她找尋內心平靜的方法吧。
唉，你們生我的氣我不怪你們，你們有多辛苦我都知道。我覺得是我們做父母的對不起你們。希望你們能原諒爸爸。反正我房子都已經賣了，籌到的錢應該也夠支援到你媽走的時候，很謝謝你們兩個過去兩年多的辛勞。接下來照顧媽媽的事情，就交給我煩惱就好了。你們要過好自己的人生。
從現在開始，我只希望你們能放下對媽媽的怨恨與不諒解，能陪她的時候多來陪陪她，把握最後這一點時間、讓她快樂，好嗎？
大智若愚的爸爸，一番肺腑之言非常動人。
真要說的話，那些利用人性弱點，對重症病患趁虛而入的神棍、庸醫、無良商人們，纔是貨真價實的壞人。
以下，是我從身邊親人聽來的真實故事：
「某家人爸爸肝癌病重，除了接受大醫院的正規治療，不免俗地也四處求取偏方良藥。其中有一次大費周章跑到外縣市，跟某個據稱靈驗的秘密中醫購買了昂貴草藥，回家燉煮出來的氣味之難聞，連鄰居都忍不住出聲抗議。又臭又苦的草藥汁，爸爸被迫捏着鼻子服了幾帖，還是不見成效。
幾年過後，家裡收到法院通知，要求爸爸以證人的身分接受傳喚，因爲當初賣超貴草藥的秘密中醫，被檢舉涉犯詐欺罪，需要相關消費者到案說明作證。
只不過，法院的這項請求，終究無法迴應：因爲爸爸早就已經過世了。」
大概就是像這樣的可疑郎中。
聽說像這樣的事情，或如果親朋好友曾蒙受類似的欺騙，都很難不對那些趁人之危的下三濫們，感到深深的憤慨。
絮語
希望其實是最糟糕的邪惡，因爲它延長了人類的痛苦。
影片開頭引用了尼采的這句箴言，便爲全劇的真實沉重定調：人們懷揣着希望奮力掙扎，最終依然所求不得，就像全世界許多有着類似境遇的家庭一樣。
一如前述，和嘻笑怒罵、帶有強烈諷刺意味的《山道猴子的一生》大不相同，《媽媽得了癌症》從標題就流露出濃厚的悲劇色彩。也因爲箇中情境實在太過貼近我們的生活，或許讓一些人們不忍卒睹，對於點閱數多少就產生了影響。
若跟《山道猴子的一生》上下集各700萬餘次的點閱率相比，《媽媽得了癌症》其實已經相當不錯的觀賞次數，似乎是相形見絀了。但客觀來說，後者絕對是較前者更出色的劇情影音創作。更具普遍性的情節，以及更富含人性價值的情感刻劃，都讓這次的故事儘管樸實，卻直撼心靈。假使有過相似經歷，更容易觸景傷情，足叫人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