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封山之作,真的沒有“背對觀衆”嗎

有人說,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的加持,是宮崎駿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能登頂清明檔票房榜的重要原因。但在我看來,“宮崎駿”三個字纔是最核心的王牌;分明是奧斯卡需要宮崎駿,而絕非宮崎駿需要奧斯卡。

時隔一週,影片的國內票房已突破5億,不僅登頂單片全球票房最高地區,甚至還遠遠超越日本本土票房。這一切都在證明,時年83歲的宮崎駿和吉卜力動畫依然備受中國觀衆的喜愛。而圍繞影片中異世界裡的諸多隱喻以及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影迷們更是在網上展開了鋪天蓋地的討論。

有觀點認爲,這部電影是宮崎駿對自己人生經歷的別樣講述;還有人分析,影片中的異世界是爲影射日本歷史以及現實社會的諸多現象。究竟哪種說法纔是正解,宮崎駿導演註定不會給出答案。但這已然讓我們篤信,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是一部能帶給觀衆各種豐富感受的匠心之作。

重回影片本身,我們難免深思,在這樣一個關於“少年與惡和解”的故事中,宮崎駿是如何運用繁複的動畫元素來“雕刻混沌之美”的呢?又是如何深刻而有趣地探討了“人生的終極意義”這個似乎有些老套的主題呢?

少年與惡和解

日本動畫向來不缺少以“與世界和解”爲核心命題之作,比如動畫迷們最爲熟悉的EVA系列、《進擊的巨人》等,都是以富有表現力的動畫形式探索這一命題,給觀衆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鉅變年代下的日本動畫天才們,似乎總有那種絕不服輸的執拗個性,不懈地追尋着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的答案以及和解的可能性。

同樣成長於日本動畫黃金年代的巨匠宮崎駿,自然也難以擺脫這樣的語境。在《千與千尋》《紅豬》《哈爾的移動城堡》等作品中,觀衆往往能直觀地接收到主人公圍繞自身與世界關係的變化而做出的行動,並無一不指向最終同世界和解的彼岸。可以說,這也是宮崎駿作品標誌性的敘事風格。

但不同之處在於,宮崎駿式的“與世界和解”並非跟龐大的宏觀世界和解,而着重於跟象徵人物內心外化的微觀世界進行和解。他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亦是如此。在這部被冠以“告別”之名的作品中,宮崎駿用更犀利的筆法和天馬行空的想象,爲我們編織了一個少年與“惡”和解的童話寓言故事。他甚至不惜顛覆影迷們此前對於宮崎駿風格的常規的認知,也要在創作生涯的尾聲詮釋其近乎“執拗”的自我。

影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以二戰爲故事背景,少年男主角真人在一場東京大火中失去了母親,隨後跟再婚後的父親搬到鄉下。鄉下的宅邸中,真人反覆糾結於跟繼母夏子之間尷尬的關係,也始終難以走出失去生母的悲傷,遲遲無法適應新的生活。直到真人遇見一隻蒼鷺,在它的指引下進入神秘高塔裡的異世界,由此展開一場關乎家族命運和內心成長的奇妙旅程。

就整個故事的結構來看,影片跟《千與千尋》有些許相似而且並不複雜。但從故事的內容來說,宮崎駿這次跟以往都有所不同,他通過《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深刻地呈現出少年真人身邊各種各樣的“人性之惡”,讓真人在現實的世界裡處處碰壁,並對應到異世界中的反轉。

真人遭遇的第一個“惡”,顯然是影片伊始處那場大火背後所籠罩的戰爭陰影。在尖銳的警報聲、哭喊聲和充滿着視覺衝擊力的火焰的襯托下,戰爭帶給這個世界的恐怖感瞬間就溢滿整個銀幕。銀幕外的我們被這份臨場感所震懾,銀幕內的少年真人奔向母親的腳步卻在淚眼朦朧中戛然而止。通過這樣的開場,宮崎駿向我們明確地傳達出,戰爭之惡纔是籠罩整個故事的最大之惡。

隨着新生活的開始,更多的“惡”開始入侵真人的內心。與繼母夏子的初次會面,就預示着真人在經歷人生變故之後性格的變化。在夏子面前,這位原本有些莽撞的少年卻表現出近乎木訥的禮貌,人與人之間冷漠的“惡”由此悄然醞釀。尤其當真人被接到鄉下宅邸後,那種對於“外來者”身份的不安與糾結,更是不斷在他內心滋生。

真人越是想讓自己振作起來,便愈發封閉自己,從而體會到更多的“惡”。比如跟同學發生打鬥時的憤怒之“惡”,與蒼鷺之間對峙時的欺詐之“惡”,很大程度都來自真人對自身處境堂吉訶德式的悲觀臆測。這位來到鄉下”避世“的少年,顯然並沒有獲得真正的平和,反而陷入瘋狂的境地。

如果說,現實世界中“惡”的蔓延是來自於戰爭的陰影,那麼異世界中的“惡”則是對現實的呼應與轉化,以此推動真人做出行動和選擇,最終完成對惡的和解。在光怪陸離的異世界當中,各種“惡”行更爲變本加厲地輪番上演。但有所不同的是,異世界中的“惡”不再僅僅施加於真人,而是擴散到整個世界當中的每一寸角落,就像一場彼此對照的集體社會實驗。這也正是宮崎駿在呈現異世界時的核心邏輯。

戰爭之惡不再只是大火,而是擴散到貪婪的鵜鶘、殘暴的鸚鵡等奇異形象上。真人與夏子之間所謂親情的冷漠,也在產房那場戲中擴大成夏子單方面的憎恨。至於憤怒、暴力和欺詐這些在現實中被視爲“惡”的存在,則同樣在異世界上演。

宮崎駿依靠在異世界中顛覆對“惡”的認知,以此衝擊真人並沒有那麼成熟的價值觀。異世界的殘酷讓這位少年終於慢慢意識到,自己心中所認爲的“惡”,在真正的“惡”面前其實存在着概念上的巨大差異。因此,真人才終於不再將自己僞裝成一個“惡人”,也漸漸放下內心對於自我的偏頗認知,從而真正希望救回夏子,迴歸現實世界,開啓新生活。

承認“惡”的普遍性、無邏輯性,是真人真正邁向與“惡”和解的第一步。在鵜鶘與哇啦哇啦弱肉強食的關係中,真人領悟到“善惡因立場不同而定義不同”的道理。因此他纔會真正接納蒼鷺、踏上旅程。在與火美的相遇中,他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視其爲母親或守護者,反而是辯證地看待她的行爲,這也更加深了他要救出夏子的決心。

在夏子關乎倫理的苛責和舅公對善惡的辨析下,真人“與惡和解”的關鍵最終還是落回到他自己身上。在完成對“惡”真正祛魅、承認“惡”的普遍之後,真人摸了摸自己製造的頭上的傷口,就像《神曲》中的但丁一樣承認自己也擺脫不了惡的普遍,正視自己身爲凡人“普通而有惡”的本質,從而完成“與惡和解”的過程,成爲了“真正的人”。

這一刻,爲對照實驗而生的異世界也在此悄然崩塌。你想要活出怎樣的人生?最終得出的是宮崎駿自己心中關於“惡”的答案,這其中有很多都來自宮崎駿自己的人生閱歷與童年經驗,他並沒有爲此做任何客觀化的粉飾。但宮崎駿如此不遺餘力地展現與“惡”有關的一切,足以說明在影片絕佳的敘事統一性背後,蘊藏着他個人強烈的價值觀的表達意願,這正是影片具有哲理性和普世價值的核心所在。

雕刻混沌之美

影片《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在以善與惡、美與醜爲主題概念的細節設定上,宮崎駿和製作團隊可謂做足功夫。在塔內這個龐大的異世界中儘可能爲每個元素製造多義性,視覺層面上又圍繞混沌、對立的概念進行美化,以求緩和觀衆們的觀感,從而雕刻出獨特的混沌之美。

塔內的異世界中有多方勢力的存在,但隱藏在更深處的則是多種文化以及多種現實概念之間的衝撞。鵜鶘、鸚鵡、蒼鷺、人類、亡者與統治者之間的勢力分化,其源頭便是來自東西方文化之間的交融,亦脫胎於政治與宗教彼此糅合而成的混沌。顯然《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的異世界並非完全對日本近代史的影射,也摻雜着大量的宗教隱喻。

衆所周知,近代日本文化的根源便是在於“脫亞入歐、東西結合”,由此造就了這個國度獨特的景觀,這一點也充分體現在影片的異世界裡。日式的木質閣樓與西式的石制高塔相依而立,霧子手中的西式短鞭能用火焰畫出類似陰陽師驅邪的陣法,無一不體現出東西方文化的混沌雜糅,也映射出日本近代史強烈的西化傾向。

而景觀上的雜糅,顯然也爲宗教在異世界中的介入奠定了重要的基礎。在真人正式進入塔內前的拱形大門上有一行矚目的拉丁文,這段文字出自但丁的《神曲》。真人前往下界尋找繼母夏子的故事與《神曲》中但丁爲尋找愛人深入地獄如出一轍,兩者遊歷下界看衆生態的敘述形式也頗爲相似。從這個角度來看,整個異世界的故事脈絡無疑具有很濃烈的宗教色彩,存在着從宗教角度理解諸多意象的可能性。

在這樣的背景設定下,鵜鶘與鸚鵡圍繞貪婪與暴力的指向也變得混沌起來。從政治角度來看,貪婪的鵜鶘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戰爭期間受軍國主義思想腐化的日本殖民侵略者;但從宗教角度來看,中世紀後“鵜鶘”在基督教中便成爲了基督的代名詞,信徒宣揚它的血能拯救人類。但丁《神曲》“天堂篇”中也將耶穌稱爲“我們的鵜鶘”,飽含慈善、拯救之意。

對此,宮崎駿便特地安排了一隻鵜鶘瀕死的情節來強化這種概念上的混沌。他用很細緻的筆觸描繪鵜鶘瀕死時的傷口與鮮血,似乎它真的是在用自己的血來拯救整個族羣,也喚起觀衆對於它們的憐憫。

鸚鵡也同樣如此,一方面它們是恐怖的施暴者,另一方面它們在文化中卻被視爲智慧和幸運的存在。爲此,宮崎駿將鸚鵡在視覺上賦予獨特的行爲和動作,聳肩、眼神呆滯,有着如此憨態可掬的模樣,走的卻是法西斯軍團式的正步,亦時常浮現“笑裡藏刀”的表情,帶給觀衆們一種奇異且無從防備的恐怖之感。

鸚鵡王帶火美前去參見老舅公的那場戲當中,周遭都是狂熱的鸚鵡支持者,反襯出鸚鵡王身上一種理智的天選英雄的特質。直到在察覺老舅公掌握世界的真相後,才流露出些許的憤怒。這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日本歷史中所謂伸張民族大義的少壯派兵變,他們秉承着克己復禮的信條生活着,卻在集體利益面前顯得尤爲貪婪。這同樣難以用簡單的好壞來進行評判,繼續保持着混沌不清的語境。

而異世界當中真正關乎宮崎駿核心表達的混沌所在,則是來自於真人家族的內部。他們既串聯着上下兩界,同時也串聯着文化與概念的雜糅。老舅公作爲整個異世界中最爲核心的統治者,其個人背景就帶有強烈的東西結合的特點。喜愛閱讀各類西方書籍、穿洋服習西洋禮儀,讓他着迷的高塔是伴隨明治維新掉下來的這個設定,更明確地點出了他是影片中代表東西結合的核心人物所在。

而他在下界的身份也具有這樣的趨勢,在宮崎駿精心雕刻的場景中,伊甸園的風光與鹿鳴館式的建築風格被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爲老舅公近似上帝的形象與行爲又蒙上一層日本天皇的裝飾,形成獨特而富有解讀空間的兩位一體。這背後恰好也有強有力的歷史事實作爲支撐,在明治維新後,日本天皇對自身統治地位的論調正是上帝神權式的。

第二個串聯起混沌概念的重要人物則是繼母夏子。她身上原本就帶有“續絃”這一具有強烈東亞文化色彩的符號,觀衆也不難發現她始終沒有穿過西式服裝,也沒有主動用過西式器具,並且她還具有很強的東方式家庭觀念,這都註定她是影片中最具東方色彩的人物。

而宮崎駿卻在她身上通過異化“神隱”的概念來製造人物層面的反轉,從而加劇異世界的混沌程度。“神隱”在日本文化當中是意味着某人被神帶走、從而無故消失的超自然的現象,無目的、無意義是這一概念中很重要的屬性。

但隨着故事的發展,觀衆們會發現,夏子的“神隱”並非真的被廣義的神選中而消失,她是主動選擇的“神隱”。爲了完成家族必須擁有異世界統治者的傳承的命運,同時也爲了維持他們一家三口正常生活,她選擇主動前往異世界產子,想通過腹中的新生兒代替真人成爲舅公所要的繼承人。這一行爲透露出夏子極強的“利他”意圖,甚至帶有強烈的“聖母救贖”的西方宗教色彩。

在人物的潛意識中,宮崎駿顯然也爲她設置了自身察覺不到的混沌。比如在產房那場戲中,明明在觀衆們看來一心利他的夏子,卻忽然說出憎惡真人的“違心話”。

還有真人母親、夏子、真人父親三人之間借“續絃”名義而超越東方倫理道德的複雜結合,究竟是因愛續絃還是因續絃而愛,宮崎駿並沒有給出答案和更多的細節。他將遐想的空間留白給了觀衆,爲的就是讓真人家族的概念,在觀衆所能接受的道德標準線上保持最大程度上的混沌與含糊不清。

宮崎駿顯然不想讓異世界中的任何一方被觀衆視作非黑即白的存在,他所做的是在道德界限的基礎上,儘可能爲某種概念增添更爲豐富的文化底色,使其變得混沌而難以被單一的解讀,同時也拱托出成人世界的複雜多變。

而在雕刻混沌的背後,宮崎駿真正想傳達的是這個世界的純淨之美。即便在東西方文化雜糅、宗教與政治蠱惑人心的殘酷異世界中,依然有出自母親之手的香甜果醬與世界各地的奇異美食。他顯然是要讓這個世界複雜卻純淨的美好,成爲自己心中的少年“與惡和解”之路盡頭的真理所在。

活出你想要的

圍繞“惡”與“混沌”的概念,藉由豐富的各領域文化,宮崎駿在新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中傳達了前所未有的複雜表達以及龐大的多義解讀空間,以完成其對於自我人生價值觀的集中闡述。可以說,一向被稱爲對觀衆最友好的日本動畫導演宮崎駿這次是有些“自私、執拗”的,但他依舊保持着對於觀衆的敬意。

或許,正因爲他認識到自己這次所要表達的人生感悟過於深刻複雜,他纔在敘事層面做出化繁爲簡的取捨和妥協。作爲吉卜力的核心創作者,宮崎駿依舊是思路清晰的。在這部告別之作的文本內容過於複雜和厚重的情況下,他選擇最大程度地“拋棄”掉動畫的表現力,轉而讓觀衆在兩個小時中將有限的注意力全部轉移到影片的內涵意義上來。

在他看來,一切視覺都可以是敘事的工具。講好這個複雜而深刻的故事,向觀衆傳遞自己活出的那樣的人生,對於力量有限的凡人之軀來說就已經足夠。

我們究竟應該活出怎樣的人生?宮崎駿用十三部動畫與自己數十年的人生,給出與惡和解、承認世界混沌的真相後,依舊純潔地熱愛這個世界、想讓世界變好的真摯答卷。他也將這個問題拋給銀幕前的每一位觀衆,希望每個人都能懷揣着少年少女的熱烈,活出你自己想要的人生。

作者| 黃摸魚;原創| 看電影看到死

編輯| 騎屋頂少年;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