括號裡的「馬其頓」(上):國名中的政治正確
鉛灰色的山與水,阿爾巴尼亞與馬其頓邊境的Ohrid湖。 圖/路透社
剛離開阿爾巴尼亞的首都提拉納(Tirana),滂沱的雨,很快就隨着蜿蜒的山路下成雪片。雪片白花花的,還來不及看清,就又融進公路上的稀泥之中。遠方的山,在雲霧之間若隱若現,偶爾露出懾人的鉛灰色。
總算,風雪在我們抵達邊界之前停息。出人意料地,馬其頓的邊檢人員對我們的綠皮護照沒有太多猶疑,不消幾十秒光景,入境章就俐落地軋印進我們的護照內頁,既妥貼又端正,沒有枉費臺灣與馬其頓曾經短命的外交「情誼」。
多數臺灣人對「馬其頓」這個名字,可能都還有些印象。如果不是因爲「金援外交」讓「馬其頓」在電視新聞中頻繁出現,我第一次認識「馬其頓」這個名字,其實本來應該是在中學的歷史課本里。將希臘文明揉捏成帝國,再向外延展的亞歷山大,老家就在希臘北部的馬其頓;亞歷山大帝國的雛形,就是「馬其頓王國」。
亞歷山大大帝,直到現在都稱得上是「最有名的馬其頓人」。 圖/維基共享
橫跨歐、亞、非洲的亞歷山大帝國,其雛形就是「馬其頓王國」。 圖/維基共享
如果我們做個不太精確、卻能幫助瞭解的類比,馬其頓王國或許就像成吉思汗在蒙古草原發跡的「大蒙古國」、或者滿清太祖努爾哈赤在今日中國東北奠基的「後金」;這些來自「邊陲」的「蠻夷」後來向南入侵了擁有「較高文明」的「核心地區」,一邊融入「核心地區」的語言、文化、典章與制度,一邊向外高速擴張統治版圖。在從前,「文化資本優勢」與「軍事霸權」不見得總是同一件事,於是有些蒙古人、女真人雖然打了勝仗、成了統治階級,卻也無可避免地跳入「醬缸」,成爲了現代的「中國人」。
類似地,多虧了亞歷山大那威震八方的帝國,「馬其頓」這個來自北方邊陲的名字,成了某個意味着民族榮耀的符號,依附在希臘化文明與「希臘」這個現代的國族概念之下;今日希臘北部的區域,仍然被喚作「馬其頓」。亞歷山大創建的帝國,也被廣泛地視爲「希臘史」的一部份。
因此,當居住在現代希臘以北、同樣屬於「馬其頓地理區」的地區,在1991年從「南斯拉夫聯邦」中脫離出來,希望引用「馬其頓」作爲國家的名字時,自認爲亞歷山大嫡脈的希臘人,當然要憤起抗議。
其實,早在南斯拉夫聯邦時代,馬其頓就已經作爲一個「國家的名字」存在了,只不過當年的「馬其頓社會主義共和國」,實際上是「南斯拉夫聯邦」的一部份,「馬其頓」終究更像是一個類似地區層級的「次國家」稱號,所以希臘人聽着雖然覺得不太爽快,卻也沒有太多異議。
但真正讓希臘人覺得難以忍受的,其實是「馬其頓人」的身世。對希臘人來說,這些「盜用」馬其頓名號的「馬其頓人」,更像斯拉夫人的後代:他們的語言,充滿着斯拉夫式的塞擦音,文化也更接近從遙遠北方南下的斯拉夫人。冷戰時期「自由-共產」社會制度的壁壘分明,則更進一步建構了希臘人所感受到的「文化差異」。
「我們的亞歷山大!」2011年爲了慶祝馬其頓共和國獨立20週年,馬國政府在首都史高比耶,建立了一具高大無比的亞歷山大銅像。 圖/路透社
「希臘的亞歷山大!」同一位亞歷山大大帝、同一匹馬、同一個躍起的姿勢、不一樣的認同定義,在馬其頓之外,希臘北部大城塞薩洛尼基,也有同樣一座「亞歷山大大帝像」。 圖/美聯社
由此,剛剛獨立的馬其頓,想擡頭挺胸講出自己的名字,卻面臨以希臘爲首的國際社會的杯葛;爲了加入聯合國,只好暫時使用「前南斯拉夫馬其頓共和國」(the former Yugoslav Republic of Macedonia,更常見的是縮寫形式:FYROM)作爲國名,連在聯合國大會中列席的順序,該依據「FYROM」之中的哪個字母,都經過雙方來回斡旋才得以敲定。國名作爲民族國家的招牌,每一個字母都要錙銖必較。
其中,「FYROM」裡的第一個字「former」 ,也就是「前南斯拉夫馬其頓共和國」裡的「前」這個字大有玄機。「前南斯拉夫」的名號,隱含了希臘人反對「馬其頓」成爲一個新國家的名字的立場與態度;暫時沿用舊的國號,意味着新的國名懸而未決。另一方面,對於從南斯拉夫獨立出來的馬其頓來說,雖然「南斯拉夫」的名號仍然刺眼,但至少加上了「前」,也算是宣示了自己與「南斯拉夫式」的過去徹底決裂,還算是個可以接受的妥協方案。雙方於是各退一步,協商出了這個有點荒謬的國名,而這一退,就退了二十五年;馬其頓在國際社會中的國名,至今仍未底定。
巧合的是,同樣因爲名號而被孤立的馬其頓與中華民國,曾經一度建立起「短暫的友誼」;不知道是不是從Republic of Macedonia (FYROM)獲得靈感,中華民國後來也在「Republic of China」之後加上括號、填入「Taiwan」。或許有天,臺灣需要更改國名,「前中華民國」(the former Republic of China)也會是個可以討論的方案?
「短暫友誼的開始」1999年2月7日,時任外長鬍志強與馬國外長季米特洛夫在臺北,簽署了中華民國與馬其頓共和國的建交公報。胡志強在同年年底離任,隔年投入臺中市長選舉、展開長年的市政生涯;季米特洛夫則於2000年底離任。 圖/美聯社
「患難的真情」1999年4月15日,時任外交部次長李大維訪問馬其頓。當時鄰近的科索沃戰爭正進入高峰,代號「盟軍行動」的北約空襲也讓大批難民由科索沃、塞爾維亞涌進馬其頓,而李大維也帶着大批援助物資前往馬國首都史高比耶。李大維日後繼續活躍於外交圈,並將於今年520之後接任外交部部長一職。 圖/路透社
「邦誼的高峰」1999年8月,時任行政院長蕭萬長代表中華民國訪問馬其頓,並在馬國總理格奧爾基耶夫斯基的陪同下,接受儀隊歡迎。蕭萬長當時的出訪,被形容爲重要的邦誼突破,但時過境遷之後,外界才發現當時與馬國的邦交早已鬆動,即便外交部多次疏通,但馬國總統卻一直不願與蕭揆碰面。蕭萬長回國後,也以副手身分參與2000年總統大選並失利;而照片中陪同的格奧爾基耶夫斯基,雖然與臺互動有好、甚至曾來臺訪問,但最後卻在20002年因選舉失利而下野至今。 圖/美聯社
「分手時刻」臺馬關係的根基本不深厚,2001年6月17日馬國政府終於決定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邦交,無奈之下,挽回未果的外交部只好由時任發言人張小月於6月18日宣佈與馬其頓「斷交」。張小月日後仍活躍於外交圈,並將於今年520後出任陸委會主委。 圖/路透社
「降旗」在正式決定之前,外交部內的這面馬其頓國旗,也是衆外媒在6月所追逐的鏡頭焦點,而在6月18日宣佈斷交馬其頓後,外交部也同步地將這面「不再友好」的旗幟給撤下。 圖/路透社
「展開新感情」在與臺斷交後,馬其頓與中國的關係迅速回溫,當年蕭萬長外訪欲見而不可得的馬國總統特拉伊科夫斯基,也於臺馬斷交後的隔年春天訪問北京,與江澤民相談甚歡。特拉伊科夫斯基任內與中國互動密切,但最終他卻在2004年的一場空難意外中身亡。 圖/中新社
在國際關係中,「括號」是種政治正確的記號;論其形象,是兩個臂彎的虛僞相擁,是最冷漠最空洞的懷抱,在寒暄與稱呼之中,婉轉地掩飾我們在懷裡藏着的那些真實那些想望。這種苦衷,臺灣人也懂──直到「馬其頓共和國」開始獲得更廣泛的承認,我們依舊在後頭苦苦追趕,試圖甩開緊箍着臺灣的那兩道括弧。
窗裡的邊檢人員將護照遞迴給我,裡頭剛剛銘刻上國名的油墨還未乾盡,邊檢站外的天空就又飄起細雪了。幸好在我們之後第一輛過境的車,就大方地爲我們敞開車門;我們抖幹揹包衣袖上的雪水,哆嗦着鑽進車廂。坐在前座的是一對阿爾巴尼亞籍的年輕情侶,正要去觀光勝地奧赫裡德(Ohrid)度週末。和大多數挨着邊境居住的子民一樣,「出國」、「跨越國境」對他們來說,幾乎就是種日常。他們專心地開着車,隨着音響放送的美國流行音樂輕輕擺頭晃腦,彷彿後座的我們並不存在。車窗外,奧赫裡德湖(Lake Ohrid)貼着公路向外鋪陳,湖面上墨黑的液體,和遠方山棱線勾勒出一片濃稠的地景(...待續,接下篇...)。
風雪在我們抵達馬其頓的邊界之前停息。 圖/作者李易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