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年度十佳!葛優又神了
王戰團(葛優 飾)站在落了薄雪的屋頂。
兩臂平展,嘴裡嚷着“讓我飛一個”,小跑至屋檐邊緣,拔根躍起,猛力撲扇着蔥翅,兩眼放光。
周正(王俊凱 飾)仰頭,張大了嘴。
舌頭上扎着數根銀針,眼睛一眨、一擡,透着幾分無奈與難堪。
這樣的葛優和王俊凱,第一次見,有意思。
一部《刺蝟》看下來,有意思,更有東西。
故事通俗易懂,總結起來就八個字:家長裡短、治“病”問“藥”。但我的心卻經歷了被刺痛、被安撫,又在回想中五味雜陳的過程。
要怎麼形容呢,它像極了一出荒誕而浪漫的狂想曲,不經意間某個音符敲響,然後整個旋律就在你的腦海裡盤旋……
是華語電影驚喜之作,也是我心中毋庸置疑的年度十佳之一。
“倒數第二次見到王戰團,他正在指揮一隻刺蝟過馬路……王戰團居高臨下立在它面前,不踢也不趕,只用兩腿封堵住柏油路段,右臂揮舞起協勤的小黃旗,左臂在半空中打出前進手勢,口銜一枚鋼哨,朝反方向拼命地吹。”
電影《刺蝟》中王戰團指揮刺蝟過馬路的開場,還原了我對鄭執短篇小說《仙症》中經典一幕的想象——
日常裡的荒誕,俗世中的浪漫。
瞬間將人吸入那個獨特的世界。
這些年來“東北文藝復興”,大小熒幕也出了不少佳作。
在我看來,《刺蝟》可躋身其中拔尖的那一梯隊。
它兼顧文學性和通俗性,尊重原著,又用影像魅力和大量細節擴充和豐富了原著。
光是極其獨特的兩個人物——王戰團和周正,便可以打破文藝片晦澀難懂的刻板印象。
王戰團那次起飛,源於一個動人的故事,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裡》。
他給家人們繪聲繪色地形容小說裡一種神奇的魚——飛魚:它們能展開翅膀,像一道道銀色的流星。
沒人把他的話當回事兒,除了侄子周正。
小周正板着小臉較勁兒:魚不會飛。
王戰團反駁:人都有會飛的。
小周正不知道怎麼反駁,隨口吐出三個字:你有病。
就像封口咒,此話一出,本來鬧哄哄的屋裡突然落針可聞。
大人們彼此交換眼色,天真的孩子揭穿了僞裝的“正常”——在一衆親朋好友、街坊鄰里們看來,王戰團可不就是“有病”嗎?
他的“病”源於大海,或者說,對大海莫名而執拗的嚮往。
年輕時,王戰團心心念念着要看太平洋,爲此拒絕了“鐵飯碗”,跑去碼頭工作,終於蹭上前往遠洋的貨輪。
但海員夢戛然而止的速度,超越了他的想象。
大海浩瀚無邊,而王戰團擁有的只是儲物倉高懸的小小天窗。
月光灑下,在他身上交織出一個囚籠,他似乎聽見了太平洋的海浪,卻沒能看上一眼。
當貨輪返回始發港,王戰團走出“禁閉室”,已經“魔怔”了。
或者說,“病”了。
王戰團“病”後的精神狀態,很美麗。
邊看《資治通鑑》邊指導侄子下棋;廣場上蹦躂着,大唱一曲《愛江山更愛美人》;自己不帶煙,湊上前猛吸陌生人的煙氣“借個味”……
乍一看,妥妥拿捏住了“鬆人”狀態,高度自洽,純粹又率真。
再一看,他身上落滿了窸窸窣窣的“箭”,都是閒言碎語和異樣眼光。
唯一能和王戰團產生精神共鳴的,是“小孩哥”周正。
兒時的周正學着大人們說王戰團“有病”,但實際上,只有他能看見王戰團的飛翔。
原因很簡單,他們同爲正常人眼中的“異類”。
周正有口吃的毛病,平時沉默寡言。
“幽默”起來,一字一頓地自我介紹是“初五學生”。
同學奚落他,往他飯盒裡扔粉筆。
父親嫌他留級丟人,一句“廢物”比打罵還疼。
母親給他喝中藥,帶他去看心理科醫生,擔心他也“王戰團化”了,給他請同款“看事大仙”來看……
一切無人能懂,也無人能訴。
唯有王戰團,輕輕地一句“你,沒病”,盤活了一顆年輕敏感的心。
兩個在生活中被邊緣化的人,互爲知音,也互爲鏡像。
《刺蝟》說的就是這對奇妙的忘年之交彼此靠近,又彼此支撐着往前走的故事,你看,沒什麼難懂的。
我尤其喜歡電影中姑侄倆相處的情節,都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雞毛蒜皮。
兒時大姑父請吃雞架;長大後兩人喝汽水碰杯;一局象棋從周正的童年下到王戰團的暮年,王戰團還不忘把送給周正的紅色哨子要回去……
而回過頭細品,正是這些通俗易懂的情節、細節,交織出兩人在生活沼澤裡踉蹌前行的腳步。
電影中一個原創片段,勾得我心顫。
王戰團的女兒王海鷗結婚,他覺得自己腿瘸會給女兒丟人,放棄了去婚禮。只叫上被關在家裡的周正,爬上煙囪。
兩個被“丟下的人”,看着下方的婚車隊伍,高喊出祝福。
王戰團好久沒抽菸了,這次,他拿出“特批”的喜煙,憋着勁兒,猛吸了一口。
婚車前頭的大紅花紅得奪目,王戰團用力吸氣,沒憋住,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淚裡,有對女兒的惦念,有多年來的磋磨與孤獨,也有隱隱約約的期盼與渴望。
那一刻,一個超脫世俗的“怪人”,一個不被理解的個體,落了地。
他不僅活在大海的波濤裡,也活在你我的內心深處。
感受到,顧長衛導演非常剋制,但他精準地借用了許多意象完成自己的表達。
煙、紙船、紅色哨子、還有那隻王戰團指揮的刺蝟……
看的時候就有衝擊力,咀嚼起來更覺餘味複雜。
這種表面的通俗與內核的深邃也讓《刺蝟》極具反差感,後勁兒十足。
上影節我第一次看完電影的時候,曾寫下,“那哨聲一直在響”。
昨天北京首映二刷完成,又有了新的感悟,沉默的吶喊同樣震耳欲聾。
王戰團和周正都被當成“病人”。
甚至,身邊人需要通過治好他們的“病”,來證明自己的“正常”。
但看完電影,你會明白,他們對自己的總結最爲精準——兩個被卡住的人。
什麼是“卡住”?
王戰團卡在了那片外人看不見的太平洋。
印着浪花圖案的搪瓷杯、順着積水飄遠的紙船、插上吸管僞裝成潛水艇的雞架、背得爛熟的《海底兩萬裡》……都是那璀璨卻沒能觸碰到的藍色夢想,日日紮根在他心底。
王戰團寫過一首詩:
“我從荒野來,要到大海去,遠方的汽笛已經響起,生活卻攔住了我的去路。”
生活攔住了王戰團的去路,一攔就是許多年。
年輕時家人還經得起他“折騰”,隨着年歲漸長,被搗碎的安眠藥成了讓他不跑、“不搗亂”的利器。
直至頭髮花白的王戰團自己決絕地走入精神病院,與許多人事物和他自己的過去,做了痛快的切割。
周正表面看來,卡在了口吃上。
因爲說話不利索,他在同學面前沒尊嚴,被孤立,在老師面前也不討喜。
最讓他難過的,還有來自於父母的愛與罰。
口吃只是外顯,卡住周正的,是青春期被貶低、缺乏認同的“停滯”,是原生家庭的生長痛,是難以傾訴所以乾脆放棄開口的失語。
他渴望逃離,卻一時無力。
就像王戰團掛在嘴邊的那句“應該嗎?不應該!”從來沒有人在聽。
姑侄兩輩人,就這樣跨越時空完成了痛感共振,而他們的痛,也穿越銀幕刺痛了我。
回味起來,比起“瘋子”“神金”等時髦標籤,我覺得王戰團更接近於顧長衛“時代三部曲”裡的主角:與俗世格格不入的理想主義者。
是《孔雀》裡懷揣飛翔夢的高衛紅,是《立春》裡想在巴黎歌劇院高歌的王彩玲,也是《最愛》裡一遍遍念着結婚證的商琴琴。
導演顧長衛向來擅長塑造大時代下小人物在夾縫中的掙扎,這與原著作者、編劇鄭執提供的文本基因不謀而合。
於是,“卡住”可以再往裡撕一層——
失業,下崗,沒落的東北“老大哥”。
王戰團與周正背後,站立着失落的老一輩與渴望出逃的年輕人,是個人在時代浪潮下被沖刷得搖搖欲墜的模樣。
當我們看到這兩個人在掙扎,其實,那一類人甚至一代人也在與時代慘烈衝撞。
被卡住的不只他們倆。
在急速變化的時代浪潮中,周家的每個人都迷失了,都被卡在了僵化的世界和認知體系裡。
他們對王戰團和周正的規訓,更像是想通過維繫舊的價值秩序,從不確定的時代中獲得一絲確定與安全感。
追求“正常”的他們,同樣是大時代裡無所適從的可憐人。
周正被逼認錯這場重頭戲,就將衆人的處境和應對體現得淋漓盡致。
作爲“五大仙門”之一的“白家”代表,趙老師象徵着對王戰團和周正最高的規訓。
她眼戴墨鏡,手拿法器,能與“看不見的東西”對話,神秘又有震懾力。
一家人經過第一次“祛病”的“震撼教育”,已經對她誠惶誠恐,希望藉由她讓姑侄迴歸“正常”世界。
旁觀者戰戰兢兢,當事人舉重若輕。
王戰團繼“你左眼比右眼大”的破功之後,又發出靈魂質問:“應該跪嗎?”隨後他被家人驅趕進屋子裡。
這裡,電影有兩點改編與原著不同,是我認爲的點睛之筆。
一是以喜襯悲。
被關在屋裡的王戰團,通過吹口哨,隔屋鼓勵“戰友”周正。
就像兩人之前換中藥喝一樣——因爲不信藥效,所以我們換着喝;不僅換着喝,我們還要乾杯。
在“破壞”式的狂歡體驗中,用戲謔和嘲笑打破規訓。
二是爲周正賦予了更具強度的反抗精神,電影也因此呈現了更猛烈的姿態。
當週正被強制按在案臺前,面對父親的威嚇、母親的眼淚,他堅持不低頭。
孝道綁架不了他,“仙家”嚇唬不了他,規訓更束縛不了他。
即便被打到口齒冒血,他仍挺起脖子,盯着趙老師,決絕地一字一句:“你家白三爺,救不了我。”
少年人的抵抗是血色的,是抓一把石子往嘴裡含練繞口令,是離開了之後就不回頭。
稚嫩,天真,卻力量無窮。
曾經,周正是少年版的王戰團。
作爲講述者,他回望王戰團的過去,參與他的現在。
從這一刻開始,他帶着對理想主義的追問與探尋,完成了自我的成長和對王戰團精神的繼承。
終於,他們都沒有“卡在節骨眼兒”,而是一起遊向更廣闊的天地。
用鄭執的話說,兩人“最終攜手走出被卡的人生”。
我很喜歡《刺蝟》的結局。
“從此我再不會被萬事萬物卡住”這句話,被詩意而溫暖地獻給所有“被卡住”的人。
也很欣喜當下還有這樣的電影。
在生活的切口裡,談論理想、自我和自由。
我們每個人或許在這世界都會有被卡住的時刻:夢想遙不可及,工作不順利,小小的堅持被人當笑話……
大多數人也許會選擇像周家人一樣,圓滑地融入這個世界。但一定也有許多個王戰團和周正,堅持所見、所行、所想。
他們保衛着平凡世界裡的英雄夢想,用“不應該”對抗“應該”,用“不正常”對抗“正常”。
有一句臺詞越琢磨越戳心:死子勿急吃。
王戰團對周正說“你沒病”,周正對王戰團說你也不是“死子”。
沒有誰是“死子”,沒有人應該被順從地“吃”掉。
和別人不一樣就是“病”嗎?在日新月異的世界裡,誰又有資格定義別人是否“正常”?
這是《刺蝟》拋給觀衆的問題,也是電影的珍貴之處。
加繆說過:“人生處在荒誕、荒謬之中,但人生值得一過。不管這個世界多麼荒誕離奇,你都要選擇活下去,但絕不苟活,而是活過荒誕。”
活過荒誕,就是《刺蝟》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