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姥姥

作者:張政

一週前的凌晨,我被電話鈴聲驚醒。電話那頭,媽媽語氣很低沉,“你姥姥走了”。

當天夜裡,家人們從全國各地趕回深處北國邊境的縣城老家。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來到了靈堂,這裡躺着姥姥。親戚們的朋友都趕來給姥姥遺體鞠躬,我們戴孝回禮,中間幾次往返去燒紙。第三天,姥姥出殯火化,這次是最後一眼看到姥姥的樣子,和我上次看她並沒有多大變化,睡得很安詳。

姥姥今年九十了,大家說是喜喪。她前面大半生爲了家庭操勞,最後十餘年臥牀。六十歲時因爲常年不吃早飯,做了人生唯一一次手術摘掉了膽囊。七十歲開始患阿爾茲海默症,從不記事到不認識人,再到連話都不會說了,最後連表情也沒有了。伴隨着肢體的衰老退化,從需要人攙扶到坐輪椅。八十歲開始臥牀,後來就沒再下過牀。

這可能就是中國式的孝道吧,即使這十年姥姥的生活已經談不上任何質量,也幾乎沒有意識,但老人只要還在,子女們回到家能看到老人,就還是很安心。

姥姥走後,家人們聚在一起,時不時會聊到姥姥的一些故事,姥姥的一生雖然稱不上傳奇,但卻有很多隻有那個時代的人才會有的經歷和遭遇。

姥姥姓趙,名亞芹,至於是亞還是雅,芹還是琴,姥姥自己都記不清楚,更記不清楚的是她的生日,因爲她一輩子就沒自己過過生日,過去條件不好,姥姥爲了省錢,就和姥爺同一天過生日,這麼一過就是一輩子,也許是不想說,也許是連她自己都不記得。

姥姥出生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亂世的東北,在一個大家族裡,家裡一共八個兄弟姊妹,家道中落,宅子都被俄羅斯人燒了,她就跟着兩個哥哥和妹妹一路從瀋陽逃到了黑龍江,到了富錦福利屯認識了姥爺,姥爺家是當地有名的獸醫世家,條件很好,姥爺又是三代單傳。姥姥那個時候喜歡高大英俊的姥爺,沒事就去姥爺家幫忙幹活,然後留下來吃飯,一來二去,就嫁給了姥爺。據說當時姥姥很前衛,是主動追求的一方。

嫁給姥爺後,姥姥對姥爺的照顧無微不至,家裡髒活累活重活都是姥姥自己幹,不讓姥爺伸手。姥爺是職工戶有工資,姥姥一輩子沒有工作。爲了補貼家用,姥姥就去外面當小工,幫別人蓋房子拉磚坯,都是些男人靠力氣乾的活,但身材矮小的姥姥都幹過。姥爺從小就有心臟病,在家不能累着,也不能嚇到。記得小時候在家裡,我們說話都不能太大聲,因爲怕嚇到姥爺,但我們真正怕的不是姥爺,而是怕嚇到了姥爺,會挨姥姥打。在計劃經濟的年代,每個月縣裡會拉一大車米麪油,然後職工戶家庭可以去領一個月家人的口糧。怕姥爺累着,姥姥每月都自己一個人把八口人的口糧一路揹回來。

姥爺是三代單傳,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生兒子是義務。可姥姥一連三四個生的都是女兒,婆婆因此不待見她。姥姥從懷孕到生完孩子,月子都不坐,就下地幹活,因爲還有那麼多孩子需要養活。直到生完五朵金花後,才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兒子,家裡如獲至寶。姥姥也似乎是完成了某種使命,後面沒有再生。

可一家八口,光靠姥爺一個人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的。對於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姥姥對姥爺充滿了愛慕和尊敬,凡事以夫爲天。即便和姥爺生氣,姥姥也從來不敢對姥爺發火。可姥姥卻又是個性格耿直、脾氣火爆的人,發泄的出口就在幾個女兒身上——當然也不會是兒子。所以二姨三姨說她們從小就會看姥姥臉色行事,怕捱打,就要爲家裡多幹活。孩子不聽話,姥姥也是真的往死裡打,即便姥姥走了,這些姨都是記憶猶新。姥姥身材不高,微胖,但動作很靈巧。二姨有一次在院子裡不小心碰壞了家裡什麼東西,姥姥在裡屋抓起一根木條板,從窗戶一縱身跳出來追到二姨就打,邊打邊罵,不打到解氣絕對不停手。在子女面前,姥姥是絕對的暴君。相比之下,姥爺就是家裡的好人,但姥爺哪怕表情的一個變化,大家也很害怕,因爲怕被“接到暗示”的姥姥打。

家裡吃飯是有次序的,最好的永遠是姥爺的,姥爺在家可以吃小竈,到了飯點,姥爺一個人先吃,吃完孩子們才能去吃大鍋飯,而最後總是姥姥一個人去吃剩下的飯菜。姥爺今年九十多了,每天吃飯的時間極其固定,都是幾十年下來養成的習慣。中間的孩子往往最沒人疼,三姨怕捱打,從小吃飯就不敢上桌,都是夾一點菜拿着碗在旁邊站着吃。有時候收拾碗筷看到姥爺剩的花生米,饞了偷吃一口,被姥姥抓到都要打罵一頓。

這樣塑造出的孩子們對姥爺很尊敬,對姥姥很畏懼,但敬畏之餘,他們也都非常孝順,凡事第一個想到的是父母,第一次吃到什麼東西,如果父母沒吃過,自己先吃了就會自責。媽媽到了六十歲吃到好吃的還會時常對我說,要是你姥姥能嘗一下就好了。爲了減輕父母的壓力,大孩子會帶小孩子,三姨回憶舅舅到了七歲還沒斷奶,每天都是三姨揹着,爲了照顧舅舅,三姨上學都晚上了一兩年。

而當孩子們上學以後,姥姥又切換了模式,她不再讓子女幹活。她把她這一輩子吃的苦都歸咎於沒工作和沒文化。她不希望女兒們過像她一樣的人生,沒收入就只能依靠男人,在家裡就沒有地位,就要爲了生兒子受婆婆氣。所以女孩們一定要學習好,要有文化。有時姥姥甚至把孩子反鎖在屋裡學習,一旦發現偷懶就打。但實際上姥姥要乾的活更多了,更勞累了。好在最後每個孩子都找到了好工作,而我媽媽在幾個姊妹裡成績最好,成了縣裡第一個女大學生。只有五姨成績不好,姥姥把家裡唯一接姥爺班的名額給了五姨。這樣每個女兒都有了工作。

工作以後,姥姥又不允許孩子們請假。別人家農忙時,會讓子女請假回家裡幹活,姥姥都不允許。家裡有一種在學業和工作上比拼的氛圍,從比學習到比工作,就是每個人、每個小家都要在各自工作崗位做出成績才行。

在女兒們的婚姻問題上,姥姥和那個年代其他的老太太也很不一樣,甚至有一些超越她所處時代的智慧。當時的人很看重出身,姥姥因爲有一個哥哥在僞滿洲國時候當過日本警察,“成分不好”,因此吃了不少苦頭,大家都想找“成分好”的對象。可姥姥不這麼認爲,她找女婿的原則是第一,要有學歷有文化,第二,工作能力要出衆,第三,工作單位要有前景。最後,女兒們找的結婚對象,雖然剛結婚時家庭條件都一般,但隨着中國進入改革開放以後,有文化,有能力成了選拔人才的標準,女婿們後來都成了地方重要領域的幹部,沒有一個女兒再吃她當年的苦。整個大家庭也很團結,後加入到這個家庭的人也都深受姥姥所營造的文化影響,在大事上會徵求姥姥的意見。而姥姥依舊是那個風風火火,勤勞隱忍的女人,只是吃飯時,從一開始只有姥爺一個人先吃,變成了姥爺和兒子女婿們先吃,然後女兒和孩子們吃,不變的是姥姥還是最後上桌的那個人。

到了第三代,姥姥給女兒女婿們立了規矩,要求每家無論男女,只能生一個孩子,因爲她不想讓她的女兒再爲了生兒子而吃苦。家裡第一個孩子是大姨家的女兒,也就是我大姐,大姐是七零年代的尾巴,姥姥立的規矩,甚至比國家計劃生育還早幾年。

在我的記憶裡,姥姥是個六十來歲的胖老太太,特別愛笑,慈祥和藹,黑頭髮裡有很多銀絲。姥姥總是看到我就笑,因爲我是外孫裡第一個從小由她帶大的。

小時候姥姥揹着我做飯,在裡屋和廚房走來走去,路過門的時候,我向外探頭撞到了門框上,把頭上撞了個大包,哭得不行。這個事九十多歲的姥爺還一直唸叨。後來姥姥用個繩子把我綁在炕上,繩子有一定長度,一頭是窗框,一頭是我的腿,我剛好可以在炕上自由活動,到了炕沿就被繩子牽住掉不下去。從小姥姥就告訴我要好好學習,家裡人都聽姥姥的話,我也不敢忤逆。在姥姥家不僅要自己學習,還要管弟弟學習。好在那個時候到誰家我都有書看,姨夫們也都很有才華,看的書很廣泛,姥姥雖然不認字,但是看我讀書她就高興。慢慢的,我也從爲了別人高興讀書,到自己在書籍裡找到了樂趣。

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不一樣,我從小就嘴饞,如果姥姥家有好吃的我沒吃到,我就會生氣,如果都是剩菜沒有我喜歡的,我就不吃了。姥姥知道我愛吃,又怕我因爲餓肚子影響上課,每次都會給我單獨留一份。有一次我回到家,看到剩的菜都沒有肉了,我又生氣了,誰也不想理。姥姥笑呵呵過來,給我端了一碗肉,說“就給你留的,別讓其他孩子知道”。我就悄悄地樂呵呵吃了。

慢慢地我越長越高,到了小學三四年級,就和姥姥一樣高了,黑龍江冬天很冷,小時候冬天能吃到的水果乾果就那幾樣,蘋果橘子凍梨,花生瓜子這些。有一次我和姥姥去百貨店,看見有賣烤栗子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栗子,覺得很神奇。姥姥想跟賣栗子的要一顆給我吃,賣栗子的人不給。一生都很節儉的姥姥,從褲腰裡拿出手絹包了好幾層的錢,給我買了幾顆栗子。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栗子,真的是驚豔。回家我剝了一顆給姥姥吃,姥姥也說好吃,還不停地笑。我說以後我要好好學習掙錢給姥姥買栗子吃。

夏天晚上我和姥姥會去路口看街上的人扭秧歌,看完姥姥再送我回家,有一次回家路上,我和姥姥摟着對方肩膀往前走。一箇中年男人騎自行車一直跟在我倆身後,直到靠近了路燈還在探頭看我倆,看到我們正臉,才騎開去。我說姥姥,他不會以爲我們倆是小學生在談戀愛吧?姥姥聽了笑得不停不下來,眼淚都笑出來了。後來姥姥和很多人講這個故事,每次講都忍不住直樂,我覺得六十歲的姥姥心裡還住着一個小姑娘。

我中考後到鶴崗讀書,住在當地的大姨家。姥姥那個時候就開始記憶力不太好了。姥姥知道我愛吃烀茄子燉肉,早上三點就來大姨家給我做飯,做完飯出門,發現天還是黑的又回了家。我早起看見大米飯、烀茄子還有肉,還問:“姥,這不中午才吃的嗎,早上哪吃得下這個啊?”

高中和大學,每次放假回家,姥姥都會送我到客運站,然後趁人不注意給我塞些錢,爲讓我生活過得好些。後來姥姥已經分不清錢和紙了,還會給我塞。姥姥一輩子對自己很節省,也很少給子女錢,但經常會悄悄給我。再後來,姥姥很少下樓了,我每次出門前去看她,她都會趴在窗戶上看我。我說回去吧姥,涼。她就擺擺手。一直到我出小區拐了彎,纔看不到姥姥。

後來去上海讀研和工作再回來,姥姥就越來越像個孩子了。但是我回去,她總會開心地笑。阿姨問她認識我不,她說認識,這是我們家的孩子。再後來回來,姥姥就只會笑了。

今年十一後,我和朋友們到東北拍攝秋景,順路回家看了姥姥。剛好那天是重陽節,我抱着姥姥親了親。沒想到那就是最後一次見到活着的姥姥。

葬禮後,在姥姥家。一家人又圍坐在一起,各自訴說着自己和姥姥的點滴。姥姥的孩子們如今能理解姥姥當年爲什麼打孩子那麼狠,因爲孩子太多,發生衝突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但女兒們依舊感謝那個在讀書時,把他們反鎖在家裡逼着學習的人;那個在他們青春期時,把慕名而來的追求者攆走攪黃的人;那個在他們工作後,堅決不讓請一天假回家幫忙的人;那個在他們家庭工作兩難時給“兜底”的人。只是這個人剛剛走了。

到最後,話題回到了姥姥的生日。有人說是二月的,有人說是四月,出處就是從姨姥還是舅爺那裡聽到的一些線索。我說姥姥應該是二月初九,我給姥姥過過生日。大家都很驚訝,說你怎麼給姥姥過生日,我們都不知道?我說這天是姥姥跟我說的,我還攢了零用錢給姥姥買了小蛋糕和禮物。

姥姥偷偷給我留肉,我也偷偷給姥姥過生日啊。其實當時怎麼單獨給姥姥過生日的細節早已不記得了,但二月初九這個日期我絕對沒記錯。也許,姥姥真正的生日也不是這一天,只是在一個孩子不停追問下的隨口回答。

但明年的二月初九,我還想給姥姥過生日。我想送姥姥一個蛋糕,就送個栗子蛋糕吧。

來源: 光明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