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張光鬥/小鎮醫生笑盈盈的臉龐

小鎮醫生笑盈盈的臉龐。圖/AI製作/柳佳妘

步入那區警察宿舍時,母親突然在巷弄裡啼哭起來

我兒時記憶體的開機,應該是三、四歲,家住臺中大雅路的時期,而對於出生地的彰化縣北斗鎮,最先烙印的影像片段,是母親的結拜姊妹──姨媽,以及她日式平房家的後院,那棵高大粗壯、結實累累的龍眼樹。後來才得知,姨媽的家其實就是我出生的家,職業軍人的父親最先租下在北斗文苑路邊上的一間警察宿舍,姨媽一家後來移住北斗,與父親商議,分租下同一間房子,母親生我時,姨媽就隨侍在側。

母親喜歡說故事,經常提及逃難路上生下不足月的大姊,以及我這唯一的兒子。兩個孩子身體都不好,動不動就得半夜抱着發高燒的我們衝去北斗鎮上的醫院。母親說,那一陣子,我在醫院的病歷倘若疊加起來,可比我的小個頭還要高。

母親的南京話口音,提到的北斗醫院,分不清是朱小兒科醫院,還是祝小兒科醫院;但總的來說,如果不是那醫院的院長,我與大姊的小命,或許早就被佛菩薩接走了。

成年後的我,遇見不少懂得相命的朋友,湊巧的是,許多位都同時指出,我這一生註定要在外奔波,若是往南行去,最遠別超過出生的北斗,只要向北,多半機會較大,有路可去。是故,北斗的地名,又在我的腦中敲下了一記定音槌,不停在耳邊嗡嗡作響。

等到年屆一定歲數,體內彷彿自動分解出某種神秘酵素,會不時要求自己停下腳步,回首瞻望那條有些模糊的來時路,是否掩映一掘就冒頭的生命密碼。

十數年前,偶然搭乘友人的座車,自臺南返回臺北。因高速公路塞車嚴重,友人失去耐性,從北斗交流道閃離,打算在平面道路繞過塞車的路段。我口中喃喃自語,這是我的出生地。友人順口問,還有印象嗎?我將臉緊貼車窗,過眼的沿途景物,盡是平凡的鄉鎮街道。北斗,只是一個平面無奇的地名而已,無法勾勒出任何瑰麗的聯想空間。

又過了數年,家住員林的好友陳和長,趁着我南下演講的空檔,央請另一位熟悉北斗的朋友,領着我們在鎮內閒逛,有意刺激我正在衰退的記憶。聽到我提及的日式警察宿舍,我們的車子居然就在文苑路上,看到一區依然留存的日式房舍。我立刻下車,在可能有人居住,也可能已然傾頹的房舍小區尋找,卻怎樣也找不到任何一棵龍眼樹。

過了幾個月,農曆年的前夕,我提前回臺中,請大妹駕車,載着母親去北斗走走。我們步入那區警察宿舍時,母親的情緒突然如年久失修的堤防急速崩潰,前塵往事像巨浪般瞬間襲來,她有些招架不住,在巷弄裡悽惶地啼哭起來。我看情況不對,趕緊哄她,別哭,我們去北斗街上吃肉圓……老實說,我也不敢確信,母親指着的某一個院落,就是近七十年前生育我的老宅,但起碼可以深信不疑的,倒是在同一地點出生的二姊,父親替她取名爲文苑。

母親重新倒帶,非常仔細地憶及當年的卓院長

漸漸地,我與北斗的距離開始拉近,包括陳和長在內的友人,不但安排我在北斗爲新書《鬥哥的幸福轉運站》召開簽書會,隔了不久,在斗六做社區再造的林秀玲師姊,忽然邀約我去彰化,與幾位當地的好友相聚。席間,茶席老師淑玲聽說我在北斗出生,立刻跟我說,真巧,北斗著名卓醫院的院長夫人林玉娟是我的粉絲,我在《聯合報》的每一篇文章,她都會閱讀;我的心底突然有所觸動,淑玲老師口中的卓醫院,與母親嘴裡的朱醫院難道有所連結?

一回到臺北的家,迫不及待地詢問母親有關卓醫院的一切,不識字的母親說,她只知道那醫院的發音不是朱就是卓;這下真相大白,母親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卓院長。

母親重新倒帶,非常仔細地憶及當年的卓院長。她說,有一回大姊高燒不退,兩隻瘦腿浮腫起來,她抱着大姊在醫院號啕大哭,卓院長立刻安定了她焦急的情緒,對她說,不要哭,也不要怕,他會把大姊治好,他會救大姊的……說着說着,母親又開始飆淚,擤起鼻涕。我與妻趕緊安撫她,她不肯停下來,接着又說,因爲軍職的父親待遇菲薄,每每抱着我與大姊去看病時,口袋裡都是空的,必須賒帳,卓院長也永遠和顏悅色地看診並出藥,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樂意。有一回,母親拿到父親的薪水,趕去醫院還錢,卓院長不但拒收,還叮囑母親,給孩子買點有營養的食物。

聽了母親完整的敘述後,我立刻與斗六的秀玲師姊聯絡,請她務必在最短的時間裡,再幫我安排一次彰化之行,不但包括淑玲老師在內的幾位朋友要出席,她口中的卓院長夫人,也一定要請到,我要當面表達感念之情。行動派的秀玲師姊迅速地滿了我的願,約定了相會的日子。

是日,我不但見到了院長夫人林玉娟女士,就連卓木鐸老院長的兒子,現任院長卓建志也趕來了。我緊緊抓住他倆的手,強忍着激動欲落的眼淚。坐在我身邊的玉娟跟我說,她的公公,卓木鐸老院長在五年前,以九十五歲的高齡在睡夢中過世;公公在世時,以醫院爲家,時間再晚,只要急診的警鈴乍響,他一定是第一個起牀應門的。此外,老院長生前一再告誡子孫,要善待病人,視病如親。事實上,每年年底,他會親自盯着員工,將所有病患欠錢的字據一把火燒掉,不讓病患面對難過的新年。

心細如髮的玉娟,於相會兩天後,將木鐸老院長的照片發給我。看着照片上的他,笑盈盈的臉龐,有如發散着慈悲光暈的明月,給人無盡的能量與暖意。我不禁慶幸起來,在那個物資艱難的年代,幸好遇見這位菩薩在世的好醫生。當他將冰冷的聽診器,貼到我支氣管發炎的瘦弱胸腔,會以何種話語及口吻來安撫正張口大哭的我?那會是怎樣一幅動人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