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周處除三害》,就像去錄像廳看三級片

《周處除三害》,幾乎是2024開年至今唯一一部,沒有依賴營銷奇觀的話題性院線電影。

內地點映,一邊市場上給出了點映票房超1700萬和豆瓣評分直上8.4的數據表現,另一邊,社交媒體涌現如秘密握手般的觀影體驗:尺度居然這麼大?這是我們能看的嗎?這究竟怎麼過審的?

之後,坊間更是瘋傳待到3月1日全國公映,《周處除三害》將會換盤,相較點映版可能有刪改。

圖片來自網絡

大哥你是瞭解到我的,我喜歡被動。一種再不去看點映就趕不上2路汽車了的觀影熱情在觀衆間迅速傳遞,朋友圈一個個看完了的語無倫次或者諱莫如深,甚至還有人專門飛到了香港去看。

圖片來自豆瓣

29號本地影院的最後一場點映,我也去了。座無虛席,沒有小孩。

燈暗下來,影廳裡瀰漫着一股隱秘的興奮感,一排後背離開座椅,身體前傾,手心微微發汗,禁忌、偷窺、羞澀、期待,腳臭。是的,有人把鞋脫了。

這讓我想起90年代,人們聚在錄像廳裡看新到香港三級片的感覺。

先說結論:

《周處除三害》值不值得一看?值。

這片在各種維度上到底狠不狠?狠。

阮經天等在裡面演技表現如何?牛。

下面我寫一句,你看一句。內容將涉及大量劇透,但我認爲並不影響你的觀影體驗,因爲任何影評無法用快速切片和價值觀提煉還原本片的魅力。

《周處除三害》那種透徹的爽感,必須親自觀影才能體會,就像嬰兒吸到的第一口空氣,就像一個太監找到了羅摩遺體,感覺甲狀腺結節都小了。

《周處除三害》的爽,大概來自這麼三個層級。第一級,就是情節上的流暢。

《周處除三害》的故事結構其實相當簡明,就如同這個電影名字的典故出處。

《晉書·周處傳》和《世說新語》有載,少年周處街溜子,武力高強作惡多,鄉嫌鄰憎人人說。後來周處超勇的,隻身斬虎殺蛟蛇,並且展開了批評與自我批評。三害皆除。

電影《周處除三害》講的就是通緝令上的榜三,爲在死前留名,幹掉了榜二和榜一大哥,最終獲得自我救贖。

阮經天飾演的黑社會殺手陳桂林,在逃四年忽聞自己得了絕症,本想自首卻發現自己在通緝令上站着如嘍囉。

陳桂林有言:“我不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沒人記得”。榜二香港仔,色厲膽薄,好謀無斷,非英雄也;榜一林祿和,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榜二把榜三眉毛割出血了,殺!

榜一又把榜三給忽悠瘸了,殺!

恃強凌弱者,殺!與虎謀皮者,殺!愚昧不醒者,殺殺殺!

殺到最後,浪子回頭,澎湖灣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擡手報號恩仇當斷,低首伏法魂歸仙山,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矇住我雙眼也矇住了天。

《周處除三害》的爽,到第二個層級,就是感官上的直接衝擊,也就是尺度的瘋狂摩擦。片頭就打着“臺灣影史極惡電影”,告訴你這片在少兒不宜這塊不是鬧着玩的。

英文片名《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豬蛇鴿),致敬經典西部片《The Good, the Bad and the Ugly》(黃金三鏢客),東方貪嗔癡的冰與火之歌。

既然影片能上映,就說明是合法的。但是尺度大不大,那還是挺大的。畢竟,平時我在吃雞手遊裡面開槍打人血都是綠的。

影片開場5分鐘,人物關係都還沒搞明白,主角扒開人羣、掏出手槍,Bang!Bang!Bang!就撂翻一黑幫大哥。追逐、巷戰、絞殺,拳拳到肉,招招致命,主線還沒展開,幹殘一名警察。

血漿、爆頭、刀口劃開皮膚,暴力美學這塊要啥有啥;邪教、活埋、精神控制虐殺,Cult片屬性也沒落下;黑幫、犯罪、江湖兒女情仇,暗黑鏡頭氛圍手拿把掐。

尤其是最出圈的高潮片段,阮經天飾演的主角陳桂林折返教堂大開殺戒,一槍一個邪教徒,癲狂、邪典與荒誕,讓人想起《雙瞳》裡大廈道觀的砍人切菜之戰。

在情慾上,裸體、亂倫、SM,光聽着感覺已經快不能播了,但還好,《周處除三害》中的性更多是作爲一種屈辱敘事而出現,點到爲止的程度到成年人懂得都懂的場面。

陳桂林夜刺香港仔,程小美作爲被迫在場的受害者旁觀了兩個人的纏鬥,那一段前後,鏡頭反覆給到小美背後的紋身,西裡爾字母,意爲“靈魂”,並非是肉體被捆住雙手。

本片導演黃精甫擅長這樣的把戲,每當觀衆試圖將其歸爲昆汀、北野武或者波蘭斯基和大島渚,就會發現感官獵奇只是他蓋在電影最上面的一塊幕布。

就像2010年他還用麥浚龍和蒼井空拍過《復仇者之死》,那本質上其實是一部悲傷的純愛片。

講到演員,《周處除三害》的爽,到第三個層級,則在於看一羣好演員在修羅場裡互飆演技。

先說男主阮經天,他在《周處除三害》裡的表現證明了,演得到底好不好,是可以被量化的。

阮經天在陳桂林身上展示了什麼叫真正有縱深的演技,在電影的每一階段,阮經天都精準呈現了人物的變化,同時又保持住甚至是放大了角色的張力。

年少混跡,殺伐快意,大口吃飯,抹嘴槍戰,男性荷爾蒙撐滿了那件寬大的西裝,逃跑前站在花圈邊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張狂勁兒一下子就立住了。

在被通緝潛逃的四年裡,家不能回,人不能見,前腳奶奶病房傳噩耗,後腳喜提肺癌人要翹,在他陷入掙扎與抉擇的人生低潮,一個複雜而矛盾的糙漢,幾個眼神你就能get到。

擊殺香港仔後,還給女主自由,陳桂林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悲憫、無奈和相當剋制的溫情,一閃而過。倆人海邊一坐,給人一種隱入塵煙的錯覺,抑或是犯罪版駕駛我的車。

再到他被榜一的邪教洗腦,心理防線被全面擊潰,那種無助、悔恨與新生的複雜錯覺,一堆懟臉大特寫完全沒有破綻。

再到最後教堂屠殺時由狂入癲的邪魅,三害已除人生價值實現後的放鬆,得知肺癌被騙但整個人已證大道從容赴死的覺醒,真的,層次太豐富了。

預測阮經天極有可能因爲這個角色再拿一個影帝。

如果《周處除三害》的陳桂林再回望《艋舺》裡的和尚,絕對可以道一句今非昔比、去日苦多。

《艋舺》

電影裡的一衆配角,同樣貢獻了人近乎妖的演技,個頂個的厚度加立體,一個比一個更有活兒。

像袁富華飾演的香港仔,一場啤酒瓶連珠爆小弟,一場理髮師陶德把眉剃,把榜二應該有的陰狠多疑、喜怒無常,以及神經質一般的警惕拿捏得極好。

他這次拿剃刀,而不是手槍,可能是手槍上次落在了《喜劇之王》,他坐在沙發上對周星馳講“你唔係外賣仔!”時的壓迫感,至今令人記憶猶新。

《喜劇之王》

陳以文塑造的尊者更加賞心悅目,幾乎讓人覺得他就是邪教頭子,高潮段落的爽感鋪墊,多數來自他毛骨悚然的儒雅隨和與玩弄衆生的心安理得。不禁讓人好奇,他結婚了嗎?有幾個小孩啊?

唯一略顯扁平的配角,可能是黑道教母貴卿,請原諒我她在片中的扮相我實在是沒繃住,Vegetables的氣質不知是無心還是閒筆,辦公室的槍聲不知是命運還是巧合。

在電影之外,《周處除三害》的劇情有着更加富有戲劇性的故事原型。

阮經天飾演的陳桂林,角色靈感來源於臺灣省犯罪史上知名的「十大槍擊要犯」之一,劉煥榮。

劉煥榮是一個十分傳奇的黑道分子,曾在竹聯幫任“總掌法”(差不多相當於COO),爲人兇殘暴戾,綽號“冷麪殺手”(非朝鮮籍),但他往往針對的都是黑道中人,擅殺大哥,酷愛獵頭。

更傳奇的是,在被捕之後,劉煥榮痛改前非,新造的人,寫書、作畫,參與“拯救雛妓運動”,向慈善社團捐家產,從容赴死捐器官。

劉煥榮

香港仔的原型,則可能來自真實參與過“吳興街槍戰”,位列「十大槍擊要犯」之首的陳新發,綽號“惡龍”,殺害2名警察,身背54起刑案,爲了拿下他,警察掃射近2000發子彈,信義分局幾乎耗盡彈藥。

戲說不是胡說,改變不是亂編,《周處除三害》的草蛇灰線在臺灣省現代犯罪史上皆有跡可循。

1992年臺灣省警察圍捕陳新發現場

在一部電影只要角色像正常人就能受到誇讚的內地電影市場,這部片子呈現出了一種真實而殘忍的社會哲學,沒有排排坐發果果,給觀衆講點小學課本上的思想品德。

就像尊者在死前說的每句話聽着好像都挺有道理的,雞湯也好,洗腦也罷,觀衆和陳桂林一樣,都不想再聽下去了,只想先給他開個腦洞,大衆情緒順流而下般宣泄。

《周處除三害》是一部帶不帶腦子去看,都能感覺到爽的電影。但這不代表這片沒腦子。

《周處除三害》外表有着三級片的元素,仔細咂摸之後卻有着文藝片的內核。

這部電影從頭到尾一直在叩問一個終極的問題,就是一個人到底要如何度過一生自己的一生?

延伸爲人在這個劇烈變化的社會當中如何自處,如何衡量人生價值,找到與他人的聯繫。

陳桂林在邪教挨鞭子痛哭流涕說的是:“我感謝天地,我感謝父母,我是罪人,我辜負蒼生。”

陳桂林給小美披上衣服時問的是:“你要離開,還是留下?”

陳貴臨死前最後的遺言是:“我對不起大家,對不起社會。”

周處除三害到最後,不是浪子終回頭,是真正明白要成爲什麼樣的人,度過怎樣的一生。

那電影解答這個問題了嗎?我認爲沒有。

解答不了的東西,到頭來就成爲了宿命。

設計/視覺Ela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