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佳三日

幽靜的裡佳部落。（中時資料照片）

鄒族裡佳部落的傳說中岩石上是魚的眼睛。（本報資料照片）

午後，坐在前庭，面對着羣山闃寂，民宿裡纔有的網路訊號斷斷續續，一時之間自己彷彿成了「小王子」裡某一顆星球上唯一的那個人。直到發覺那無聲挪移的日影，才感覺世界的存在。我在裡佳。

那日，車子駛離阿里山公路，裡佳部落還在二十八公里外，沿路竹林密密麻麻千竿萬竿，山路蜿蜒，引領我們造訪深山林內。

裡佳是鄒族的部落，全村三百人左右，白日山清水藍，夜間月明星爍，有「藍色部落」之稱。

一棟三層樓的住家是最高的建築物，三座小巧的教堂是信仰的中心。警察局旁的小學在村落的最高點，每班學生二到三人，若是遇到一個年級只有一個孩子，家長會選擇讓孩子通勤，日日兩回盤旋于山路中接送孩子上下學。上了國中，孩子們便開始住宿，在較熱鬧的達邦就學。

黃昏時，民宿對面雜貨店家的小女孩不必上安親班、不必趕才藝課， 獨自在門外玩模型恐龍打鬥的想像遊戲。隔着馬路，看着她的身影偃仰起伏，還搭配自制音效，我不知不覺也入了她的戲。隔天中午十二點下課後，她沿着坡道往下跑，人未到，銀鈴似的歡樂聲已比她先到家門。那羣動物玩具還在短牆上定格地等着她呢！

民宿的女主人崇尚天然，她教客人做愛玉籽面膜敷臉，讓我們品嚐自己洗的愛玉凍加檸檬。晚餐後，她穿上雨鞋，帶上手電筒，帶我們在村子裡夜遊一週。往最黑暗處走去，螢光點點，小精靈輕盈地飄飄忽忽，如夢如幻。仰望天際，星光閃爍，癡情的牛郎織女遙遙相望，那是屬於他們的生生世世。

我們在巨大的香樟樹上搜尋飛鼠的蹤跡，枝葉搖擺處，若不是風來了，肯定是牠們覓食來了。當你尋尋覓覓時，可能牠們那雙晶亮的眼睛也正盯着你看呢！

部落有一個「文化健康站」，展示着琳瑯滿目的手工藝品，樸拙可愛。原以爲是販賣部，經解說才知那都是部落裡年長者們的作品。每天早上，老人家會聚在一起，有健康照護員帶他們做活動。若是有長輩不願出門，照護員會上門去把他們請來，甚至把他們揹來，可不願讓他們賴皮逃課。年紀最大的老人已九十二歲，沒有人失智。部落像個大家庭，在寬闊的山林裡，他們比人口密集的都市有更多親密的連結。

隔天，一早女主人就下山去了，整天不在家。不出門時，我們望着山發呆，呆成了看家的莊主。

秋意已濃，山蟬卻是鼓譟得慷慨激昂，步道上紅的、黃的落葉宣告秋天的腳步，但是陽光下綠意籠罩山頭，視覺上仍是夏日的天下。環山而行，上上下下，彎彎轉轉，空山不見人影。

小小的村落四面環山，有條溪澗嘩啦嘩啦向下遊達娜伊谷流去，穿行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之間。河水流經攔沙壩，可以在哪裡泡泡腳。如果幸運，還可看見溪谷裡受保育的鯝魚來親吻你的腳指頭。這時，夕陽的餘暉在溪的另一頭佇足，風中搖擺的白蘆花上了腮紅。

我不是漁人，卻闖進了遠離塵囂的桃源。於是，我想起了「馬康多」。

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裡波恩的亞家族在河牀建立了理想的村莊～馬康多。馬康多是座小村莊，不過只有二十間沿着河岸搭建的蘆竹屋，清澈的河水在河牀上奔流，河底一顆顆光滑潔白的大石頭恍若史前時代的巨蛋。「短短几年，擁有三百位居民的馬康多變得勤奮又很有秩序。那裡是世界上最明亮和寧靜的城鎮。」

可惜，因人性、因慾望、因科技與文明，第一代的老奶奶烏蘇拉活到一百多歲，也只能眼看着馬康多和自己的家族隨着時間流逝而墮落、破敗，繁華落盡後，離原來的樣子越來越遠。

裡佳三日，在村子裡繞了幾回，越是發覺若要日子過得像只戀家的狗一樣簡單，似乎並不難。山裡的歲月少了競爭與追逐，一片靜好。文明與進步能讓生活更便利舒適，但是能保有最原始的單純與溫度纔是真正的幸福。

村落裡的燈太亮，使得天上的星星變少了些。有一頭牛因爲吃了太多塑膠袋，在夜裡不斷哞哞呻吟，令人憂心。

我私心祈望這可愛的山中部落能自然地按照它自己的心情與腳步迎向未來，但願它永遠永遠是最初、最純淨的馬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