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不必回首，背對鏡頭
◎吳雙
有亮眼的漫畫在先，電影化改編並非易事，何況，它承載着大量原作粉的熱切期待。近日在全國藝聯專線上映的動畫電影《驀然回首》，改編自日本頂流漫畫家藤本樹的同名作品。從影片整體呈現（對原作的細膩還原）、票房的不俗表現（上映前一舉打破藝聯專線預售票房紀錄），以及國內外的超高口碑（豆瓣8.5分、日本電影網站Filmarks4.3分）等方面看，導演押山清高無疑交出了一份高分答卷。更爲重要的是，電影藉助動畫影像迴應了原作提出的問題——創作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對“創作”的思考之作
漫畫《驀然回首》聚焦兩位性格迥異的少女藤野和京本，她們因對漫畫的熱愛踏上合作創作之路。在兩人順利出版多部短篇準備發表連載時，劇情卻急轉直下，京本希望精進繪畫技藝，選擇去美術大學就讀，不得不與藤野分道揚鑣，而一場殘酷的無差別傷人事件徹底改變了故事的溫情走向。故事在結尾加入了獨具藤本樹風格的奇幻色彩：藤野對個人記憶進行修補，預示未來走向的四格漫畫被重新繪製從而改變了結局，平行時空的兩人因漫畫產生新的交集……
在文藝作品中，對創作進行反身性思考的作品屢見不鮮：導演費里尼的影片《八部半》聚焦創作中的精神危機，皮蘭德婁的戲劇作品《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探討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法國畫家庫爾貝以畫作《畫室》充分展現個人繪畫的藝術理念……
作爲通俗文化產品的漫畫，藤本樹的《驀然回首》以更爲輕盈的姿態、更具普適性的表達給出了自己對創作的思考。藤野和京本同爲漫畫家，共同經歷了在校報上登載四格漫畫、暗自羨慕對方的繪畫天賦、分別繪製人物和背景的漫畫合作、投稿參賽、出版短篇作品等一系列頗具漫畫圈氣息的故事。這個關於“創作漫畫”的故事自然負載着藤本樹的自傳色彩，故事重要的情節點均與他本人的成長道路如出一轍。
《驀然回首》日語原名爲“Lookback”的音譯，這或許就是藤本樹在創作中期的一次回望，可以視作他對自己職業生涯的階段性總結。但他並未過度美化這條走過的路，漫畫中的藤野並非特別討喜的人物，她的虛榮心、勝負欲和在關係中渴望佔據主導等特質，實際上都是作者藤本樹對自身弱點的坦率表露，京本發生意外後藤野內心的困境也是藤本樹本人在創作中遇到的難解迷題。
面對這樣一部具有作者性的漫畫作品，新銳動畫人押山清高（《起風了》《灌籃高手》等電影的原畫師）獨自包攬了監督、編劇及角色設計等工作，以保持電影風格的連貫統一。在劇情、畫風和細節處理上，近乎完全忠實於原作，這無可避免地消磨了“押山清高的蹤影”，但從另一種角度而言，也讓漫畫原作擁有了深入表達的可能性。
迷影情結與影像賦能
儘管這是藤本樹作品在大銀幕上的首次亮相，但他的漫畫確實蘊藏着電影改編的潛質。極具迷影情結的藤本樹在繪製漫畫時，十分重視分鏡之間的視覺聯繫和單一分鏡內部的張力，他以圖像的變換而非臺詞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並常以閃回、攝影機視角、交叉時空等電影技法進行繪畫。
《驀然回首》中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藤野埋頭奮筆繪畫，不斷變化的是作畫時空、書房佈景和四季風景，宛如電影的蒙太奇一般，將藤野暗下決心比肩京本的態勢傳達出來，因執迷於漫畫而忽視身邊美好的失落情緒也展露無遺。
無論是前作《炎拳》中提到“人死後會在電影院重逢”，《鏈鋸人》諸多分鏡對《德州電鋸殺人狂》《落水狗》等影片的致敬，還是《再見繪梨》講述關於拍攝電影的故事、探討“電影鏡頭的主觀性”等影像命題，都足見藤本樹對電影的摯愛和對影像本質的思考。因此，將藤本樹的作品搬上銀幕也是其“恰如其分”的媒介轉換。
但這部影片絕不是漫畫的淺顯複製，而是對文本精神的一次深耕。這首先體現在該片的手繪風格上，電影《驀然回首》精心保留原作筆觸中線條重疊和微妙顫動之美。同時，在如此快節奏的時代下，監製毅然摒棄電腦繪畫以及AI作畫的捷徑，轉而大量採用原畫師親手繪製的一格格畫面，以此展現對手繪藝術的極致追求。
另外，影片充分運用電影的視聽媒介特性，對諸多場景的情緒進行渲染鋪墊：開片原創的旋轉俯衝鏡頭、伏案練習的背影、多角度呈現的雨中舞、街景中牽手的藤野和京本等場景，搭配兩位演員較爲生活化的配音演繹，以及輕柔治癒的鋼琴配樂，一定程度上超出了漫畫帶給人的視覺體驗。
對創作意義的三重回答
該片絕不止於講述少女間的情感羈絆，而是透過“溫柔一擊”迴應創作的意義。藤野孤身一人因繪畫錯過了身邊美好，創作動力也在京本發生意外時受到打擊。電影中的最後一句臺詞“那麼，藤野爲什麼還要畫呢”，接下來數個無言的場景從不同角度給出了答案。
在第一重意義上，藤野和京本共同的美好回憶不斷閃過——創作既是出於個人熱愛和表達慾望，也是與同行者的心靈共振。
在第二重意義上，想象世界的四格漫畫爲殘酷現實帶來另一種可能性，這也是影像的意義所在。影像是現實世界裂開的一道縫隙，是能夠與時間抗衡的物質手段，能夠呈現一種“被修補的真實”。影片中對電影《好萊塢往事》《蝴蝶效應》和音樂《Don’tlookbackinanger》等作品的致敬與互文指向：創作是不忘卻，也是與現實和解的方式。
在第三重意義上，藤野鼓起勇氣走入京本生前的房間，意外發現京本精心收藏着的藤野漫畫連載和帶有藤野簽名的衣服。這同樣也是創作者的一次回首，從京本的旁觀者角度回望自己的創作，爲他人帶來的精神動力，構成繼續創作的又一重意義。
最終藤野再度埋首創作，不再回頭，故事到此爲止。《LightSong》的旋律就此響起。此時的藤野在創作的，是否就是她和京本之間的故事？值得一提的是，國內上映的版本在動畫正片之餘，加入了17分鐘的主創專訪，這也能讓觀衆在影片結束後對創作本身進行再度理解和思考。不必對意義本身反覆追問，此時Lookback（回望）的含義已不是驀然回首，而是引領觀衆，看向那個沉浸於創作不再回頭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