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父親「最後一幕」自責數十年 不敢放下的原因:怕什麼都沒了
▲想起父親就深深自責,而不敢放下自責是因爲「怕就這樣什麼都沒了」。(圖/CFP)
文/馮以量
摘自/寶瓶文化《父能量:放下父愛的缺憾,也放過自己》
我緊緊抓住心中的遺憾,像在聲明我仍愛着父親
【那些恨,希望得到寬恕。那些自責,希望得到放下。】
我在臺灣上課,大約有三十位社工及諮商師來參加。爲期三天的課程裡,我們一同圍着圓圈坐着。在第二個夜晚,指導老師邀請我們每一名學員輪流站到團體中央,大聲念出自己想要改變、而且想要放下的事情。
老師給我們每個社工分發一張白紙。我在白紙上,毫不猶豫地寫下:
我願意放下我對爸爸不孝的虧欠與內疚。
這樣的夜晚,輪到我出場的時候,我不緊張,清清喉嚨,打開紙張,對着每位學員大聲地說:「我願意放下我對爸爸不孝的虧欠與內疚。」接着,我撕碎那張紙,把碎紙丟到籃子裡之後,坐回原位。
●回看自己的悲傷史
故事是這樣的——
我有幸參與一場由臺灣安寧照顧協會主辦,專門爲臺灣社工開辦的「安寧療護社會心理專業人員課程:專業基礎課程」。其中,有三天的課程是需要我們參與者去面對自己的悲傷史,好讓我們能重新整理自己的悲傷史。畢竟要幫助喪親家屬走過悲傷,我也真的必須先好好地走過自己的悲傷。
其實上課的內容不難,最難的是要看我願不願意在大家面前,勇於掀開自己的脆弱及傷疤。感恩的是帶領我們的兩位老師都非常資深,由於他們的準備充裕,個人特質又特別溫暖,讓我安心不少。
一開始,暖身的部分做足,接着,老師吩咐我們每位夥伴寫出屬於自己的悲傷史,好讓我們能爲自己的悲傷史做出整理,回顧一番。
先讓我說一說如何完整地寫出自己的悲傷史。這三天,我們是以循序漸進的方式完成整個悲傷史的藍圖。首先我們在紙上畫一條線,用來代表我們的生命線。然後在這條生命線的不同年齡點上,寫出我們的失落經驗,並且在每一個點上面,清楚地書寫我當時的歲數、失落的事情、當時的情緒、當時的衝擊、對我當時的重大影響等等。
我在我的生命線上,寫出了六個重大失落的事件。那就是:
.十歲,爸爸離家出走.十三歲,爸爸癌末去世.十五歲,媽媽罹癌,接受化療.十七歲,媽媽癌末去世.二十八歲,意外車禍,視網膜剝離.三十三歲,健康亮紅燈,養病九個月,被迫留職停薪
其實還有很多失落事件,但是我就不寫這麼多了。我把一些比較重大的失落事件記錄下來。看着那張白紙,雖然寫得如此簡單,可是這些失落,在我的心靈上都是很有重量的。
寫好後,老師邀請說:「從裡頭挑出三個失落事件,選擇在三人小團體中分享。」我和另外兩位夥伴開始分享我們的失落。我挑了「十歲,爸爸離家出走」、「十七歲,媽媽癌末去世」及「二十八歲,意外車禍,視網膜剝離」的事情來分享,我覺得這三個點是我想要去看一看的。
第一天的第一回合討論完成之後,老師帶我們做了一回冥想,與過去的自己說說話,也讓我們和自己的悲傷做了一些自由的聯想。第一天的課程,就結束了。我覺得還好,沒有引起任何大風大浪,我還撐得住。
● 一個我從不曾寫出的秘密
第二天的第二回合三人小組討論,老師開始多加了一些資料及探索的問題,大家往內心深處愈走愈深。
我相信我的夥伴及老師不會傷害我,因此,我說出了心裡很深層的秘密。那是我在任何一本書籍裡都不曾提及的秘密。沒想到,這一次我準備好要去面對了。
我不曾說過這件事,是因爲每一次說起,都會很難過,而且是會難過得很厲害的那種,所以不要說用文字記錄,根本就不敢書寫那個過程。畢竟,失去父親的哀傷之中,隱藏着不少的虧欠、自責與不孝的念頭。
我也不知道爲何說了出來。總之我就是說出來了,連後來在大團體裡,我也說出來給大家聽。我對着大團體說:「本來這件事情不是我勾選的三件失落。可是和夥伴對話的過程,促使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走進去看一看,所以我說給兩位夥伴聽了。」大家都安靜地聽我述說。
「我和爸爸的關係不好。他嗜賭如命,欠下一大筆債款後,離家出走,我憎恨他如此狠心地就這樣不管我們死活。因爲他的離開、因爲我們的貧窮,我們住在一起的三代家人幾乎每天都面對爭吵的生活。那時候,我才快十歲。」
「他就這樣不見了,足足近四年。這段期間,他有回家嗎?有。在某個夜晚匆匆地回家,不說話、不出門,把自己關在臥房裡;兩天後,又一聲不響地離開我們。他回來就是要見一見他的母親,還有我的母親。」
「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他算是回來了,不再離開。爲什麼?他生病了,癌末。媽媽希望我能照顧他,可是我不願意,也沒有人告訴我,他只剩下一到兩個月的壽命。所以我報仇,並且反對他回來。我對爸爸很不好:大聲罵他;把祖母煮給他喝的藥材湯都倒掉、雞腿吃掉;他洗好澡後,需要我幫他拿衣服,我都是用丟給他的,要他自己撿起那些衣服。我就是很不喜歡這個爸爸。我媽媽因此把我打到腿部都流血,說我不孝!我就是堅持不要照顧他。」
其實這些都不是秘密。秘密在於⋯⋯
「他出殯那天,我哭到不行。媽媽是寡婦,華人習俗不允許妻子送丈夫最後一哩路。結果,由我們這兩個還是青少年,看起來不大也不小的兒女送爸爸最後一程。我十三歲,我姊姊十四歲。出殯的當天早上,道教法師吩咐我們兩個:『我們準備出發了,你們姊弟倆過來看看爸爸最後一面了。』姊姊走在我的前頭,她看了之後,轉身邊跑走,邊哭喊着說:『爲什麼會是這個樣子的?』我走到棺木前,看見⋯⋯」
我坐在大團體內,不停嘆氣,再也說不下去。
不過,這回是我主動要處理自己的悲傷,所以請大家給我一些時間。好不容易擦乾眼淚,透過幾回深呼吸,進而調整有點麻痹的雙掌,我繼續說:「那時候,我看到的是躺在棺木裡的爸爸,他七孔流血——眼睛流血、鼻子流血,嘴巴也流血。他的臉已經被血漿給模糊掉。我看不見他的樣子。」(後來加入殯葬業工作,才知道這其實是因爲父親的遺體沒有好好地進行防腐處理,加上在馬來西亞這麼熱的氣溫下,讓棺木擺在一個沒有空調的殯儀空間長達三天兩夜,遺體更容易腐壞。)
說出口的當時,乃至現在寫下來的這一刻,是一樣的:我還是沒有辦法忘記站在爸爸的棺木面前,所看到的那一幕。
父親的遺容讓我很難過。
這麼多年來,我都在逃避那一幕情景,把所有的情緒一一壓抑,選擇不談,試着去忘記。但是,有些事情你忘不了就是忘不了。即便現在寫的時候,我的胃還是有點絞痛,雙手依然有點麻痹。
這幅畫面,相隔這麼多年,根本就沒有離開過我,也沒有被我成功地遺忘。倒是讓我很後悔、很內疚、很懊惱也很自責。
幹!我爲什麼在那時候做出這麼多大逆不道的行爲呀?!我幹麼這麼不孝,讓爸爸不得善終呀?!
我不明白十三歲的我是用一種怎樣的思維,會自動把那幅不堪的畫面詮釋爲:「這都是我的錯。我是不孝子。我真是個不孝子。我需要爲爸爸的七孔流血負責。」
這種非理性的想法,在十三歲男孩的心靈裡啓動了一個決定:這輩子,你就是一個不孝子。
時間久了,它已經根深柢固,怎麼甩也甩不開。
現在寫的時候,我還在嘆氣。唉,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每個人走在哀傷的路上,有自己的步伐
「其實說到這裡,我還是很難過。」話說到此,我就在大團體裡停止講下去。鼻子一酸,流下了熱燙的眼淚。
一面聽着老師給我的迴應,我一面抹掉那些流下來的眼淚。老師說完了,我們倆安靜地望着彼此。我的眼淚依然沒有停止,夥伴們也願意給我們倆安靜的空間。
老師問:「以量,這些眼淚是⋯⋯?」
「很傷心,也很複雜。」我繼續說:「這一生,我總在告訴自己,不管怎樣都不要像爸爸一樣。爸爸的不負責任、爸爸的懶散、爸爸的逃避,我統統都不要。我用我一輩子的力量活出另一個和父親不一樣的生命。可是,我並沒有因爲這樣的不一樣而快樂。我對他的虧欠,藏在心裡很深。」
我還說:「我現在明白,自己的內疚及自責都是來自於頭腦的非理性思維。但我就是一直沒有辦法放掉這個想法。頭腦都知道,可是這裡沒辦法放下。」我拍打着心臟。
「爲什麼還不放下呢?」老師追問。「如果我連這個都放下,那麼我們的父子關係裡,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對老師說。
寫到這裡,好像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些。
我們父子之間沒有親密,也沒有互動。回顧父子關係,我的腦海裡就只剩下那些不孝的行爲及話語。如果我把這些都拿走,那麼我們的父子關係裡,還剩下什麼?所以我緊緊抓住心中的遺憾,以這樣的虧欠來聲明,我還是愛我的父親。
真的,假如我連我對爸爸所做出的叛逆行爲而產生的自責都放下,那麼我們之間,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父子之間的關懷少得可憐,我們父子之間的對談也少得可憐,更不要說什麼甜蜜時光及回憶,那簡直是海底撈針。當時的我,連稱呼他一聲「爸」都不願意,我還能夠奢求我們之間存留什麼?
那些恨,希望得到寬恕。那些自責,希望得到放下。這幾年,我寬恕了我的爸爸。但我沒有辦法放下那些自責,沒有辦法寬恕自己當初的行爲。
老師聽得明白,不斷點頭。
兩位老師沒有強迫我一定要放下,因爲,他們清楚地知道當每一個人走在哀傷的路上,都有自己的步伐。我感謝老師們的包容。畢竟,要我說出爸爸去世那時的遺容,真的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
當天,我踏出了一步。這一步,對我而言很重要。對我的父親,也很重要。
——給與父親關係不好的成年子女:過去那一段與父親建立的親子關係所埋下的種種怨恨及煩惱,你覺得自己能跨過去嗎?要是你想跨過去,你還需要訓練及展現哪些內在的資源?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父能量:放下父愛的缺憾,也放過自己》,作者馮以量,馬來西亞家庭關懷及家族治療推手。書寫「父親」重磅力作——若時光倒流,回到你和父親曾有的揪心畫面裡,此時此刻的你會對當時的父親說什麼?假如父親迴應了,他又會對你說什麼?
「不顧家的父親、軟弱的父親、暴力的父親、離世的父親⋯⋯父親缺席的我們帶着傷痛前行,生命中缺失的「父能量」,長大的我們如何爲自己補回?【給所有在父愛缺憾裡受傷的孩子們】我們曾受過傷,我們要學習負責療傷,與自己和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