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雍正的污名從何而來?

雍正身上最大的污名,莫過於得位不正——康熙駕崩的當晚,是不是他篡改了父親的遺詔,用卑劣手段奪得帝位?

這個堪稱未解之謎的污名,伴隨着清宮題材的電視劇火熱,以及著名的“九龍奪嫡”事件,一直爲人們津津樂道,被渲染爲清史上最大的疑案之一。

更不必說他身上揹負的“殺子”“文字獄”等惡行。

是雍正本就如此卑劣,還是另有因果?

新帝上任三把火

雍正元年(公元1723年)正月,在康熙的靈柩停至景山壽皇殿剛過去一個月,還沒有正式視政的雍正帝,開啓“新官上任三把火”模式,一連頒發多道諭旨,訓飭督撫提鎮以下各官。先聲奪人!

所有人都明白,新帝要開始整肅了。他的“三把火”無疑預示着這個帝國接下來的工作方向。而對雍正來說,如何“燒好”這“三把火”更是重中之重。燒好了,對於迅速統一思想和認識、樹立威信和形象、震懾歪風邪氣、打開工作局面很有幫助。

康熙留下的“遺產”

回顧清初康熙一代的施政重點,在於平定內亂,統一全國。而且最注重的是治理黃河與運河災患,費了很大的精神和力氣。對於全國知識分子“反清復明”的意識,存在滿漢之爭的緊張情緒,只能用懷柔綏撫的政策,舉行“博學鴻詞科”,以時間來爭取和緩。

到康熙晚年,朝廷收入的財賦及庫存銀兩已漸見支絀,並且與各省地方之間的財賦庫存已有矛盾。康熙四十八年(公元1709 年),已經有詔諭戶部及各省要“從長商榷”。其中有關宗室重臣及各省大吏的貪污侵佔情形,以及權臣如年羹堯、外戚如隆科多的別有異心,康熙整體的處理比較溫和,寬大爲懷。

農民土地歸農民

雍正接任更要接問題,上任初期的其中幾則主要的施政如下:

農業經濟的開發與利民之事,即定“起科之例”:“諭各省凡有可墾之處,聽民相度地宜,自墾自報。地方官不得勒索,胥吏亦不得阻撓。至升科之例,水田仍以六年起科,旱田以十年起科,著爲例。”

這是集權於一身的帝王專制政治時代,不是現在民主時代經民意代表的提案,再經會議決定來辦的。雍正生在深宮之中,長於皇族家庭,可是他卻深察民隱,就這樣獨斷獨行,嚴令照辦。尤其他明白指出地方官的慣性勒索和基層幹部的有意阻撓,是不准許的。

這是很值得讚賞的事。

攤丁入畝減負擔

二年九月,首先命山西丁銀攤入田賦徵收。

“攤丁入畝”政策便是在雍正時期開始推行,減輕了無地、少地農民的經濟負擔,也從制度上減少地方執政人員任意加稅的可能。此後,雍正又陸續在江西、江蘇、安徽、湖廣武(漢)鄖(陽)等九府州、武昌等十衛所等多地推行這一政策,中國實行兩千多年的人頭稅(丁稅)也在這個時期廢除。

除去賤籍改良民

夏四月……初御乾清宮聽政後,下令:除山西、陝西教坊樂籍,改業爲良民。

教坊樂籍是當時歷代要唱戲及專爲民間婚喪喜事等奏樂的賤民,甚至包括做娼妓。這是明朝以來的弊政,把戰俘和罪人親屬歸入這種戶籍,子子孫孫永遠不得出頭。可是雍正卻以佛家的慈悲、儒家的仁德,首先下令解放了他們。如照我們現代來說,他早已有了“社會主義”思想的意識了。

九月,除紹興府惰民丐籍。

這又是一道解放貧民,使窮人翻身的仁政。所謂浙江的惰民和丐籍,原來都是明初俘虜

張士誠殘兵敗將的後人,一部分圈在浙江紹興,既無恆產,又沒有謀生技能,便永遠變成遊手好閒的窮民。更苦一點,就淪爲乞丐。由明朝到清初,還專門把他們編爲惰民或乞丐戶籍來管理,永遠不得翻身。可是雍正卻下命令取消了這種戶籍,使他們做一般良民的自由人。你能說這不是仁政嗎?在雍正五年四月,他又進一步解放了更多的賤籍窮人。

雍正諭旨:“朕以移風易俗爲心,凡習俗相沿,不能振拔者,鹹與以自新之路。如山西之樂戶,浙江之惰民,皆除其賤籍,使爲良民,所以勵廉恥而廣風化也。近聞江南徽州府則有伴當,寧國府則有世僕,本地呼爲細民,幾與樂戶惰民相同。又其甚者,如二姓丁戶村莊相等,而此姓乃彼姓伴當世僕,凡彼姓有婚喪之事,此姓即往服役。稍有不合,加以箠楚,及訊其僕役起自何時,則皆茫然無考。非有上下之分,不過相沿惡習耳。”。

八旗子弟落凡間

六月,命京師八旗兵無恆產者,移駐熱河喀刺河屯樺榆溝墾田。

六月,又命內務府餘地一千六百餘頃,及入官地二千六百餘頃,設立井田,將八旗無產業人,自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者,派往耕種。滿洲五十戶,蒙古十戶,漢軍四十戶。三年以後,所種公田之谷,再行徵取。

三年正月,遣官於直隸固安縣擇官地二百頃爲井田,命八旗無產之人受耕。

雍正這幾道命令對那些入關征戰有功的滿族八旗特權子弟,會引起多大的埋怨和憤恨,可想而知!

雍正繼位之前,處身皇子之位已有四十餘年的經驗和閱歷,關於諸多兄弟之間的事故,以及八旗子弟與滿漢之間的情形,他深知利弊。尤其對滿族旗人的貪婪和腐敗情形,正如他祖先皇太極當年所說的“皆以貪得爲心”,必須做出處置。因此,他繼位以後立即雷厲風行,毫不留情地先從宗室動手整頓。接着,就是清理八旗子弟的遊惰和貪瀆。所以他首先得罪樹敵的不是漢人,卻是他自己的宗室和滿族旗人。

後果呢?當然是衆怨所歸了。

因此,他的宗室族人勾結漢族臣民,造謠中傷不遺餘力,甚至儘量宣傳他是如何使用奸詐取得權位的。

秘密立儲的由來

八月,諭諸鹽政約束商人,循禮安分,嚴禁奢靡僭越。

在中國過去歷代財政經濟上,最重要的財貨,首在鹽和鐵的生產和貿易。經營貿易鹽鐵,是大生意。例如“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揚州,就是大戶鹽商的集散碼頭。

鹽商巨賈有富可敵國的豪門,有了錢,便在蘇州造園林,奢侈勝過王侯。做鹽道的官,比做皇帝還要闊氣。可是雍正非常明白,他是不願這些官商勾結,胡作非爲。所以他這一道改革的命令,也是招怨的要素。

也就是在這個月,雍正命總理王公大臣等,將密封建儲事的錦匣收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並且明說是“以備不虞”。

有鑑於歷史上對儲位之爭的故事,如唐太宗李世民,也爲了立太子的事氣得發昏。現在又親自看到本身父兄之間立儲和廢太子的事,又加衆多兄弟之間明爭暗鬥的慘痛內情,雍正才決定秘密立儲。而在康熙朝,根本還沒有秘密立儲制度,雍正篡改康熙藏在匾額後的遺詔一說,乃是顛倒了清史的前後關係,自然是無稽之談。有條件的,可以去故宮看康熙晚年所批的奏本,找出雍正代筆批閱處置的資料,便會了解康熙早已有心培養他可能繼承帝位的幹練才能。

所謂“不虞”,就是意想不到的事。因爲人的生命無常,況且身居高位,無常之變更多,萬一本身不保,後繼無人便難辦了。而且如果自己所定的人選,因環境影響而變質變壞了,要想更換另一個人,也會引起很大的不安。凡事以豫立而不勞,不如採用這種公開秘密的辦法,早做準備爲妙。

職業皇帝第一人

衆所周知,雍正是歷代帝王中最認真勤政的皇帝,但他對禪宗佛學方面的研究,比起他所批閱的奏摺公文的分量還多。那個時候沒有打字機,更沒有電腦,他身爲帝王之尊,不要說日理萬機,就是十多年來關門閉戶,專心寫作,也未必能有如此精闢豐富的成績。

至於歷來寫歷史或小說,描寫雍正的嚴厲殘忍手段,大多是以雍正三年(公元1725 年)年羹堯幕僚汪景祺作《西征隨筆》一書,雍正四年(公元1726 年)名士而兼名宦的禮部侍郎查嗣庭所作的私人日記,以及雍正七年(公元1729 年),因湖南生員曾靜而禍及呂留良父子家人,三件文字獄的大案資料,作爲罪不可恕的論斷依據。

這三件大案,都是有關當時滿漢民族之爭的問題。其中是非曲直,善惡因果,頗爲複雜,我們姑且不論。如從雍正皈依佛學的禪者立場來說,他當然知道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佛已經首先提出泯除民族歧見、國土界別,衆生平等的道理。但他仍然無法脫離滿族祖制家法的立場,採用嚴刑峻法的手段來處理,可以想見其內心的矛盾和痛苦。因此他便嘔心瀝血,親自寫作一本《大義覺迷錄》來辯說民族平等的問題。這本書在清朝二百多年中,雖然並不受人重視,但它卻啓發了民國初年的五族共和,以及現在各大小民族共和的國體,應該也算是先聲之作了。

雖然雍正也總難逃爲德不周、爲仁不達的遺憾,但他在位十三年中,得以坐鎮京畿,背靠漠北滿蒙,右握西北,左攬東南,西南有事,只需一個能臣,一旅雄兵,便可唾手而定。他是真實奠定了清朝的江山,賦予兒孫好自經理,是以南懷瑾點評雍正:實在可算是歷代定鼎守成帝王中的奇才,爲歷代職業皇帝中絕無僅有的一人。

歷史的明暗:窺見中國的管理與生存哲學

其實聯繫現實想一想,我們也不難理解爲何雍正身上會有那麼多的污水:歷來在政治上整飭綱紀,肅清貪污,幾乎沒有一朝一代不弄得灰頭土臉的。可是雍正卻不顧一切,親自動手做到了,清朝的國庫充足了,貪污犯罪的官吏傾家蕩產了。因此,有關滿漢反對派的怒怨,就一概集中到他“朕”的一身了。

類似的事情在歷史上不斷上演,比如書中講述的焚書坑儒一事,“焚書”決策是秦廷衆臣商議的結果,還是首相李斯特別提出的,秦始皇作爲接納這一提議的君主卻揹負此罪過長達兩千多年。“坑儒”背後的緣由,結合他個人的出身性格和所處環境去看待,你不一定還是原來的看法。但當時知識分子和一般人的反叛情緒,自然是匯聚到秦始皇一人身上。

“有人問我,我們推翻清朝這麼久了,一百年後中國的前途將會怎樣?我說,你去讀歷史,古書上說‘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

南懷瑾先生是完整接受傳統文化教育的最後一代中國人,是享譽華人界的國學大師,被稱爲中國古典文化的“活史書”。《歷史的明暗》是從南懷瑾生平近千萬字作品的體量中,篩選先生講史的精華內容而成。喜歡南師的讀者反饋:南師講史,散見於各大著作中,要想看完得花大幾百買全套作品,現在一本書就能領略南師的歷史高見。

談形勢,他說,“懂得歷史就懂得現在,懂得現代也就懂得古代,歷史的原則是一樣的。”

談謀略,他說,“治平天下,無一不是陰謀。”

談智慧,他說,“天下的事沒有突變的,只有我們智慧不及的時候纔會看到某件事是突變的。”

談人性,他說,“人性是‘重苟安而惡動亂’,大至國家社會,小到個人家庭,人人所最寶貴的就是性命。”

本書既講古代大家族的秩序與傳承,也講其背地裡的傾軋與不堪;既講帝王將相的較量與智謀,也講他們的辛酸與敗壞;既講歷史的進取與榮光,也講它的曲折與崩塌,從其間窺見中國傳統體制下的發展、管理與生存哲學。其中的謀略智慧,讀懂了竅門,無論是在生活、人際交往還是職場升遷與管理,都能受益無窮。

時代在變,而人性永恆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