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權、老年、虐戀、純愛,這四部電影是愛情觀的一場大選
作者|葦箋
在豆瓣9.1、業內友圈刷屏的當下,一位做宣發的朋友找到河豚君想拆解《好東西》的路徑:“它第一隻預告就靠‘結紮’‘男性原罪’等話題鎖住了基本盤用戶,但你看最近幾隻預告,則換成了‘都市情感’‘超好笑’等更普世的標籤,也隱藏了鋒芒,像不像美國大選主要精力是在爭取搖擺州?”
確實,輿論場上有兩個《好東西》,一個好評如潮,豆瓣評分人數超6萬,已超過票房1.5億的《變形金剛·起源》,另一個貓淘想看不到9萬,首日預售不到200萬。
“每個人都在自己的信息繭房裡,同溫層朋友們的喜歡不一定能擴散出去。”一輪點映結束後,《好東西》導演邵藝輝也很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一週後,《好東西》二輪點映由北京上海擴大至64城,場次多了十倍,繼續叫好不斷,但對映前熱度的影響仍然不大,貓眼單平臺想看仍在4萬以下。
這種僅限於同溫層的討論,讓人想起前段時間的大選,被主流媒體預測當選的哈里斯輸給了不被看好的川普,社會的撕裂已經大到讓民調失靈。類似現象同樣表現在中國電影市場,一部電影想要同時吸引不同性別、年齡、社會階層的觀衆變得越來越困難,每部電影都會擁有自己的核心票倉,甚至爭取了一部分票倉,就會必然失去另外一部分。
除了《好東西》,11月已經上映了三部類型各異的愛情片,沒有節日檔期效應,也沒有流量演員加持,成爲觀察當下愛情片票倉分佈的最佳窗口。
《愛你很久很久》《那個不爲人知的故事》共同瞄準學生羣體和三四線下沉市場,前者2000萬,後者1億,臺式純愛輸給晉江虐戀;《我談的那場戀愛》和《好東西》都可以算女權主義“爽片”,前者爲中老年打造“愛情童話”,後者憑藉性別議題金句頻出成爲觀衆“嘴替”。
有意思的是,小娛分析這四部電影,會發現他們恰好處於座標軸的兩端,一個是一二線女性看都市生活、女權表達,一個是三四線觀衆看青春虐戀,尋求情感共鳴。這幾年本也是中國經濟轉折之年,不同年齡和文化階層對愛情有了不同需求,甚至產生了截然不同的定義,這種社會分化亟需業內警覺,並根據不同票倉的需求和深度進行新的革新。
女性主義爽片,瞄準一線都市女性
《好東西》和《我談的那場戀愛》都可以算是女性主義爽片,但其表現形式和主力羣體又有所差別。
《我談的那場戀愛》講述一位高知精英女醫生餘笑琴(吳君如飾)喪偶後一直單身,偶然下載了網聊app,並被同樣喪偶的“法國大叔”吸引,一步一步陷入“殺豬盤”組織的陷阱。另一面,“法國大叔”背後是人生迷茫的少年(張天賦飾),剛被女友甩,在欺騙餘醫生的過程中享受到掌控對方情緒的樂趣,又在相互接觸瞭解中對受騙方產生同情,最後及時阻止對方產生更大的經濟損失。
娛樂資本論曾在中老年新娛樂消費報告中提到,中老年對短劇內容付費的需求是“被子女需要”和“被愛”。《我談的那場戀愛》顯然關注了中老年的情感需求,故事看上去像是一個小概率發生的愛情童話——52歲的餘笑琴在與年輕“騙子”的交流中獲得了情緒價值,從喪偶的思念和悲痛中走出,而且也沒被騙到多少錢。
但從目前的票房數據來看,電影並未吸引更多中老年人羣進場,仍然以大灣區、年輕觀衆爲主。
由於女主設定是高知高收入羣體,大部分中老年人羣體無法代入。大陸電影市場 40歲以上觀影人羣比例僅佔18%,大部分還來自親子觀影需求。而此片在香港地區獲得中秋檔冠軍,票房1870萬港元,一方面得益於主演粉絲加持,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香港地區中老年觀衆有更強的觀影習慣和更長久的都市文化洗禮。
來源:燈塔專業版
在社交媒體平臺上,關於女權主義話題的討論呈現出“議題熱度高、輿論燃點低”的“泛輿論化”景象。
上映後,《我談的那場戀愛》也開始營銷的#港女覺醒##戀愛腦是污名化#等話題,想貼近女性議題,比如有博主稱餘笑琴明知受騙後仍願意將這段經歷定義爲“只是談了一場戀愛”,體現了女性的主體性。但這種從具體故事上升女性主義話題的解讀,更適合有深度閱讀習慣的影迷,難以抵達更廣泛的受衆。
更重要的是,電影領域有關女性主義的討論近兩週都被觀點更明確、表達更直給的《好東西》佔據。
《好東西》集中展現了當下女性討論場域內方方面面的話題,甚至有人稱其爲小紅書豆瓣微博女權主義話題集:單親媽媽育兒、傳統性別分工、母職綁架、求職歧視、戀愛腦、原生家庭創傷、家庭教育,甚至借王鐵梅的職業身份延伸出報道空間縮小、網絡暴力等話題。
11月18日,《好東西》豆瓣開分9.1。高口碑也是有原因的,比起同期的其他愛情片,《好東西》更貼近當下最主流的女性主義表達,也與豆瓣受衆有所重合。
從豆瓣“看過”人數佔實際購票人次的比例來看,《好東西》和《愛情神話》分別以18.7%和14.9%遙遙領先。同期《那個不爲人知的故事》已有1億票房,但豆瓣評分人數佔比僅0.46%。
點映後,女性觀衆認爲《好東西》是“心靈療愈片”,裡面趨於完美的女性關係讓觀衆覺得像在電影院做了一場夢。在與女性主義播客隨機波動的對話中,邵藝輝也提到,在愛情片的創作中,如果想展現女人的複雜性和困境,一旦深入就會變得很沉重。比起呈現真實的、不文明也不高級的世界,她更想呈現一個理想中的、不太真實的世界。
中秋檔的《出走的決心》也是女性主義影片,豆瓣評分也高達9分。首映禮現場的“破防男”吸引了一波熱度,但輿論分裂也帶來票倉的區隔,加上這種前期壓抑最後覺醒的劇情,就如熱議的“姜武演得沒我爸好”,會讓一些觀衆認爲“生活已經夠苦了,爲什麼還要去影院經歷一遍”,最終票房落點在1.3億。
與《出走的決心》相比,《好東西》更偏喜劇表達,觀感也更輕鬆。但《好東西》釋出的第一個預告片中“男性結紮”“我們(男性)已經佔據了太多性別紅利”“是的,我們(男性)都有原罪”等臺詞,在快速鎖定票倉的情況下,明顯也會限制基本盤用戶。
上映兩週前,《好東西》在北京上海兩地進行限時限量點映,一水的好評。彼時就有博主指出,這種“好口碑”雖然不是商業互吹,但也是在同溫層環境下營造出的某種“假象”,連導演邵藝輝也在擔心大家都在自己的信息繭房內。二輪點映後,邵藝輝再次發文稱《好東西》的想看和預售仍然很低。
另外,《好東西》的不少笑點也有一定門檻。比如前夫在飯桌上大談“上野千鶴子”“結構性問題”,需要對女權主義有一定了解才能看出其諷刺意味。影片中還有一些涉及電影人和電影節的影迷笑話,同樣自帶文化門檻。
邵藝輝的上一部《愛情神話》由於故事和主角人設都具有明顯的上海特色,光上海觀衆就貢獻了1億+票房。徐崢首先的價值是一個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其次其作爲主視角也讓其中的女性主義表達更加隱晦,加上持續的高口碑有利於觀衆進場。而《好東西》的故事雖然發生在上海,但主角都是“滬漂”,上海本地特色並沒有前作那麼明顯。
對比來看,《愛情神話》映前貓眼想看13萬,票房2.6億。《芭比》想看12.8萬,票房2.5億,而《好東西》映前一週貓眼想看3.5萬,淘票票5萬,豆瓣開分後,想看人數也只增加了不到1萬,高口碑能否真正帶動後續票房依然難說,尤其在2024年這個城市分隔和性別對立更爲明顯的當下。
《好東西》貓眼想看數據,11月18日最高漲幅5000
晉江虐戀打敗臺式純愛,下沉市場最愛?
娛樂資本論對比燈塔報告最新公佈的2024分線城市票房佔比發現,近期上映的《愛你很久很久》和《那個不爲人知的故事》在一線城市的票房佔比遠低於均值,而四線城市佔比顯著高於均值,呈現出明顯的下沉趨勢。前者2000萬和後者1億的票房差距也顯示出“純愛”與“虐戀”的票倉差距。
《愛你很久很久》(下稱《愛你》)導演賴孟傑的上一部電影《陪你很久很久》是臺灣青春片最常見的“青梅竹馬、戀人未滿”的故事,豆瓣4.7分,同樣是非知名主創和9月週末檔,在2019年拿到9000多萬票房。
學生人羣對校園青春片有更多“共時性”的共鳴,臺式青春甜偶故事仍然吸引着年輕的學生羣體。2019年《陪你》24歲以下想看佔53.7%,20歲以下的學生羣體佔到20%。時隔五年,《愛你很久很久》想看數據中20歲以下比例仍在20%左右。
2019年,《陪你》打出“告白必備”的slogan,片中男主因爲時機多次錯過告白留下遺憾,鼓勵觀看受衆勇敢追愛。到了2024年的《愛你》,還是類似的套路,仍然有愛而不得的竹馬和日久生情的學霸“天降”。
五年過去,從9000萬到2000萬的票房縮水也說明臺式青春片票倉在當下因社會情緒的變化出現明顯緊縮。
曾經愛情代表自由、代表個人的成長,但現在奮不顧身的愛很容易被視爲帶有貶低意味的“戀愛腦”。去年《消失的她》就以“帶戀愛腦的朋友去看”進行營銷,獲得35.23億票房。
這個現象,甚至被業內調侃爲“舔狗經濟”下滑,愛情片不行的現象。
比起純愛,在日益原子化社會中,“虐戀”故事似乎更貼合現代人反壓迫性的“爽感”。這種BE美學與古典悲劇美學的內核實質上是一致的:“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比起一帆風順的甜蜜戀愛故事,虐戀故事更體現有主體意識的主人公對階級、貧富差距甚至命運的反抗。
一週票房過億的《那個不爲人知的故事》(下稱《不爲人知》)就以“晉江虐戀大IP”爲主要賣點吸引觀衆進場。原著是言情小說作者Twentine在晉江收藏量最大的一部現言小說,發表於2014年,講述緝毒警陳銘生與文物修復師楊昭的BE愛情故事。
青春疼痛片一直是愛情片的熱門類型,男女主會遭遇懷孕墮胎、車禍絕症、出國異地等諸多障礙,《不爲人知》裡這個障礙上升到了國家層面:男主是緝毒警,不得不因執行任務離開女主,之後因暴露而犧牲,生離成了死別,女主也在四年後殉情而去。
原著IP改編會帶來極高的首日票房,對於核心粉絲來說,電影是否有完整敘事沒有那麼重要,更重要的是,是否能有效還原小說名場面,完成讀者對小說的想象,這既是營銷的抓手,也是觀衆打卡的動力。
從製作角度來說,《不爲人知》也考慮到這點:小說中的名臺詞“陳銘生,我來找你了”是首發預告中唯一一句臺詞,這句話在正片中出現了至少三次,並在最後出現一整屏畫面專供觀衆拍照打卡。
官抖引導觀衆打卡
虐戀大IP+名場面重現,《不爲人知》映前預售3000萬、首日6000萬的成績成爲冷檔期的黑馬,如今過億的票房也進入國產愛情片年度前五。從票房分佈來看,同樣是一線城市比例遠低於均值,而四線城市票倉佔比多了11%。
當然,囿於電影篇幅有限和以及改編的要求,大IP改編也存在原著粉不滿的風險。同時,這種虐戀故事最重要的賣點在於能否用極致的虐戀讓觀衆哭出來,在映後差評中經常出現的一條是“帶了一整包紙巾也沒用”,虐戀不夠虐,導致影片的次日票房出現腰斬,預測票房僅有1.2億。
多元需求助愛情片邁入分票時代
四部影片在11月這個冷檔期的不同表現,也給行業提了個醒:中國電影人需要適應當下劇烈分化的輿論環境,具體到愛情片領域,就是要了解不同年齡、階層中差異化的愛情觀。
像《愛你很久很久》這樣的臺式青春片,缺乏時代壓力和社會競爭,觸碰現實議題的可能性較小,更多還是傳統的“純愛”敘事,其發揚光大於小確幸的臺灣,在大陸也只能在競爭較爲溫和的下沉市場和學生羣體中,與有過類似經歷的人羣產生情感共鳴。
AI作圖 by娛樂資本論
《那個不爲人知的故事》這類電影需抓住原著粉需求以及虐戀的情感能量,在沒有節日檔期效應的加持下,原著粉的支持可以助力影片拿到高預售和高首日票房,但後勁則需要“虐戀”程度做得足夠到位。
無論純愛還是虐戀,更貼近傳統愛情片敘事的影片受衆正在趨於下沉,滿足節日社交、情感宣泄和原著粉的打卡需求。
而近年興起的女性主義電影專注於議題的集中呈現,抓住了一二線都市女性的票倉,這些觀衆期待看到女本位電影,並藉由觀看電影的行爲以及電影臺詞,完成觀點和態度表達。
去年《芭比》在全球大賣14.7億美元,被視爲女性電影的一次勝利。但值得注意的是,《芭比》這樣的大IP與類型化敘事,也只在國內賣了2.5億,今年中秋檔《出走的決心》同樣口碑爆棚,打出“帶媽媽去看”這種有強購票導向的話題,最終票房1.3億。未來女性主義話題電影在國內受衆的進一步擴大,也需要伴隨女性主義在受衆羣體中的認同度增加。
在娛樂方式趨於多元、觀影人次越來越少的當下,普通觀衆對電影的要求不止是“看一個故事”這麼簡單,愛情片缺少懸疑、科幻等類型片的“奇觀”特性,需要更多故事類型或社會議題來連接和觸達潛在觀衆,滿足社交需要,成爲情緒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