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於中國!幾千年前,人們是怎麼想到用“膠水”裝飾“筷子”的?

文丨徐成

今天,以傳統技術製造的漆器仍以濃郁深邃的顏色、閃亮神秘的光澤令人折服,很少有人知道,這些美麗的器物是如何製作出來的。所謂“漆器”即“髹漆之器”,“漆”自然是漆器製作的核心材料。與今天通過石油化工製取油漆不同的是,製作漆器的大漆是地地道道的自然產物,蘊藏於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漆樹體內。

漆樹是一種廣泛分佈於我國山地丘陵地區的常綠闊葉喬木,在遭遇損傷後,漆樹會分泌大量乳白色樹汁,也就是製作大漆的原料“生漆”。生漆主要由漆酚、漆酶、膠質和水分組成,具有黏性和毒性,不僅能夠快速封閉樹皮上的傷口,還能阻止昆蟲進一步破壞樹幹內部。人類正是利用漆樹的這一習性有意識地收集生漆爲己所用。

從“膠水”到“大漆”

中國是全世界最早使用生漆的國家,這一點早已深入人心。1977年,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地層中發現一隻木碗,引起廣大學者的興趣。這隻木碗由整塊圓木鏤剜而成,內外壁均經打磨而光潔平整,腹部外壁呈瓜棱形,底部圈足外撇十分穩固。木碗形制並無特殊之處,真正令人們對它感興趣的是木碗表面迷人的色彩。雖然在地底已經沉睡了數千年,但木碗表面殘存的硃紅色仍然鮮明奪目、略帶光澤。仔細觀察,木碗上的硃紅色並非染色而成,而是來源於覆蓋在木質碗體表面的一層薄薄的硃紅色膠質膜。根據中國科學院化學研究所李培基鑑定,在紅外光譜分析中,這層薄膜與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漆皮呈現出相似的光譜圖,而此後又檢出賦予其硃紅色的顏料爲硃砂。也就是說,造就木碗硃紅外觀的,正是我們熟知的髹漆工藝,並且已經採用硃砂調色,這一技術數千年來始終連綿不絕。

河姆渡漆器的發現表明至少在約7000年前,漆器製造已經盛行於我國長江下游地區,並且已經發展得相當成熟。隨着長江下游考古工作的深入,最早漆器的記錄又被再次刷新。2020年,考古工作者在浙江餘姚井頭山遺址發現兩件帶有人工塗層的木製工具,一件爲帶有稍釘的木器殘片,另一件爲扁圓形木棍,經檢測木器上的人工塗層成分與生漆相符,證明這些木器確爲漆器,碳14測年結果表明井頭山遺址地層年齡爲7800—8300年,時代上略早於跨湖橋,因此這兩件木器殘片也成爲已知最早的漆器實物。這一系列的早期漆器的發現證明至少從公元前6000年開始,長江下游地區製造和使用漆器的歷史就未曾中斷,世界漆器史從這裡發端。

那麼,在8000年前,是什麼讓人們寧願頂着奇癢、爬到漆樹上去收集其傷口中流出的汁液呢?僅僅爲了追求美觀嗎?

2002年,跨湖橋遺址第9文化層中層發現一艘巨大的獨木舟,爲整根松木剜空造成,是已知世界上最早的獨木舟實物,證明居住在錢塘流域的跨湖橋文化先民已有能力乘舟往來交通於內陸水網和近海前灘間。這艘獨木舟在被廢棄前應當已經使用了相當長時間,船身已經出現破損,後來又被人用黏合劑和木料進行了精心加固並繼續使用。有趣的是,在對修補獨木舟使用的黏合劑進行檢測後,研究人員發現,黏合劑的主要成分竟然是生漆。一般來說,在木器修補中更常見的黏合劑是各種動物膠,由豬、鹿等動物皮革經熬煮之後即可得到,製取簡單、黏合力也不俗;而獨木舟長期處於水環境中,動物膠在充滿水的環境中效果將會大打折扣。可能爲了應對這種特殊的功能需求,跨湖橋的船工們才採用擁有卓越防水、防腐、防蛀能力的生漆,保證經修補的輕舟仍能無懼狂風巨浪。這爲我們研究漆器的起源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人們一開始可能只是將生漆作爲黏合劑使用,其審美價值則在長期的使用中逐漸被人們領略,開啓了漆器發展的新篇章。

良渚漆韻

人們大多對良渚諸遺址中出土的玉琮、玉鉞等精美玉器耳熟能詳,卻很少知道漆器製造也在良渚時代迎來前所未有的高峰。良渚古城反山墓地一直以來都被認爲是良渚古國王族專享的神聖墓區,1986年反山M12號墓曾因出土玉琮王和神面紋玉鉞名震天下,同時出土的各類漆器也並不遜色。墓底多處發現硃紅色漆皮,應當是漆器木胎腐朽後的遺存。經復原,隨葬漆器中包括一隻漆杯和一隻漆盤,漆杯瘦長、帶把手,把手對側的杯沿翹起形成長流,杯身通體飾朱漆,漆皮上鑲嵌直徑0.2—0.7釐米不等的圓形玉粒141粒,以黑漆繪製的螺旋形花紋以玉粒爲核心盤旋展開,這讓整件漆杯上呈現出一幅由黑、白、紅三色組成的神秘圖畫,仿若幽遠的星空;漆盤呈正圓形,髹紅漆,盤面中心部位鑲嵌一片直徑8.8釐米的白色圓形玉片,180餘粒小玉粒以玉片爲核心放射狀分佈鑲嵌於盤內,形似耀眼的太陽。反山墓地內的M14號墓中,考古人員發現一整套玉鉞。一道附着諸多玉粒的朱漆痕依次貫穿排列於墓底的玉帽、鉞身、玉鐓,這些玉構件在下葬時顯然被一根通體髹朱漆、鑲嵌玉粒的木質柲連接在一起,溫潤無瑕的玉鉞與鮮豔華麗的漆柲組合在一起,將良渚結合了神聖宗教權力和強大世俗權力的王權體現得淋漓盡致。

良渚的漆器不唯出現在王者墓中,如在良渚古城卞家山地點,考古工作者發現漆器(含殘片)30件,數量之衆多、種類之豐富、保存之完好實屬罕見,其中經復原可見觚、盤、豆、筒等器型。卞家山漆器雖然不及反山墓地鑲玉漆器雍容華貴,卻也不乏亮點:如卞家山出土的漆觚大口、圈足、細腰,髹黑、朱漆,上承大汶口文化陶觚形杯,下啓商周青銅觚;一件殘損的器蓋上,先髹暗紅色漆爲地,再以鮮豔的朱漆描繪鳥形圖案,這些鳥形象高度抽象,不免讓人聯想到後來商周青銅器上的鳥紋。

良渚精美絕倫的漆器在發達的水路貿易幫助下,開始向着更加廣闊的地域擴散。山東新沂花廳遺址是一處混雜了良渚文化和大汶口文化的奇特墓地,有人認爲花廳是良渚征服者向山東地區進軍的前哨站,其中發現鑲嵌綠松石的漆斧柄,與良渚漆柲玉鉞聯繫緊密;上海福泉山遺址是上海地區等級最高的良渚文化遺址,可能是良渚文化晚期崛起的另一個政治中心。在福泉山遺址吳家場墓地211號墓葬中,原先髹漆棺木已腐朽無存,從殘留的漆皮看,這隻棺木下葬時曾遍髹朱漆,華麗非凡。可以說,漆器乘着良渚文化巨大的影響力終於走出其起源的錢塘江、太湖流域,爲更多地區所接受。

堯宮漆影

或許是在良渚風潮的催動之下,漆器又將禮樂文明的種子播撒到千里之外的北方國度。

興起於晉南襄汾盆地的陶寺古城遺址曾是中國北方地區人口最多、規模最大、社會複雜化程度最高的聚落之一。

陶寺宮城以南編號爲M2103早期墓葬,從規模和隨葬器物來看,是城內僅次於王族的高級貴族。這座墓葬保存完好未被盜掘,因此隨葬的木器也保存相當完好,其中一件大漆案出土於棺木側面,案板長120釐米,一側平直、一側呈亞腰型,下有支架,出土時案表髹的綠、紅漆仍然鮮豔。從漆皮破損露出部分來看,匠人先在木胎上施一層白色乳狀塗料,再髹黑漆,再施彩繪,可惜彩繪圖案已經斑駁難辨,漆案上放有紅彩木觚2件、紅彩倉型器1件。一件殘損的圓形漆案側立於墓壁,從存留部分看,圓形的案板由木板榫卯拼接而成,下接圓柱狀木座,木胎上先施白色乳狀塗料,再髹黑漆,再髹朱漆,最後在朱漆上繪製綠色紋樣。

在陶寺中晚期編號爲M22的王級大墓中還出土一根木杆,杆上髹粉、黑、綠三色彩漆,不同顏色的彩漆將木杆等距分爲多個部分。據何努、馮時等學者推測,這根漆杆可能是古代天文觀測工具臬表。天官會在正午時刻用這根漆杆測量立於空地上日晷的影長,將影長與漆杆上分格的彩漆對照,用於確定時令。

在陶寺高等級墓葬中,死者還流行佩戴鑲嵌綠松石片的頭飾、腕飾下葬,飾品當以木質或皮革爲胎,以推測爲漆的黑色黏合劑將顏色鮮豔的綠松石碎片按照類似“馬賽克”的形式鋪滿表面,製作精細、造型華美,是使用者尊貴身份最直觀的標誌。

除此之外,陶寺出土的漆器、彩繪木器的墓葬爲數不少,這些墓葬都可以找到共同點——擁有較大的墓葬規模、多且精美的隨葬品,這顯示漆器與使用者的社會地位掛鉤,是被古城中社會頂層統治者壟斷的高級奢侈品,這與成爲平民日用品的良渚漆器形成了鮮明對比。漆器發源於長江下游地區,突兀地出現在黃河中游的陶寺古城,又僅被少數權貴所擁有,或許可以猜測陶寺古國的統治者們在建立王國之後,將產於遠方貴重難得的漆器奉爲珍品。

夏代的漆器產業

陶寺文化消退後,使用漆器的傳統頑強地在北方地區的黃河流域留存下來。在約3700年前,中原地區的二里頭文化率先完成對區域文化的整合,在洛水之濱建立起規模宏大的二里頭古城,並以此爲基地向晉南、關中、豫東、南陽盆地擴張滲透,形成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不少學者都認爲二里頭文化正是古史記錄中的第一個王朝——夏王朝。夏王朝雄厚的實力令手工業也得到騰飛,來自各地的手工業匠人聚集在二里頭古城中爲王朝貴族們服務,青銅鑄造技術、白陶製造技術、綠松石拼貼技術和漆器製造技術都在這一過程中取得歷史性的發展。

從20世紀60、70年代二里頭遺址發掘初期開始,與漆器有關的發現就不斷涌現。在多座墓葬底土中,曾出土朽木和殘破的漆皮,表明二里頭人也有以漆木棺下葬的習俗;人們在1977—1978年於二裡頭二號宮殿基址後發現一處“大墓”(後研究證實所謂大墓只是一口深井),在其中發現一隻裝有犬隻遺骸的朱漆木盒;在二里頭Ⅲ區2號墓葬中,出土觚、盒、豆等漆器。其中一片漆器殘片上有雕花,經辨認可見浮雕獸面,怪獸雙目圓睜,頭上有彎曲的犄角,其形象不僅與二里頭最具特色的鑲嵌綠松石青銅牌飾上的獸面幾乎一致,也與後世商周青銅器獸面紋關係匪淺。漆禮器出現的時間遠早於青銅禮器,最早的青銅禮器出現於二裡頭時代,由於鑄造技術較爲稚嫩,這個時代絕大多數青銅器爲素面,或僅有弦紋、連珠紋等簡單紋飾,直到早商二里崗時代,青銅鑄造技術發展成熟後纔出現獸面紋,似乎可以推測,成熟的漆禮器正是青銅禮器最初的藍本。隨着青銅器鑄造技術的不斷革新,漆禮器易壞難保存的缺點被青銅禮器所克服,紋飾複雜精美的特色被青銅器繼承,早期禮制終於完成從以漆器爲中心向以青銅器爲中心的過渡。

2002年發現的二里頭VM3號墓因出土著名的綠松石龍形器而名聲大噪。從出土的器物等級、墓葬規模和隨葬品數量看,這座墓的主人是二里頭古城中居於上層的大貴族。在這座墓葬中,共出土漆器4件,包括觚、勺、案、圜底器各一件,另外還有3件圓陶片可能是已腐朽的漆觚底部。最值得關注的是漆匣,匣身髹硃紅色漆,下方有陶盆殘片,匣上面有一隻殘陶盉,另外考古工作者還發現棍狀漆器留下的痕跡,可見漆匣的用途類似後世食盒。發掘者認爲這些痕跡屬於一雙長16釐米的漆箸,如果此說確實,那麼中國考古發現最早的筷子就可以從晚商殷墟上提至二里頭時代。

旺盛的漆器需求也催生了繁榮的漆器製造業,從考古發現來看,二里頭北緣偏西的一片區域很可能就是古城中漆器作坊所在,從遍地的覆漆陶片來看,這裡曾經存在極爲發達的漆器產業,其生產規模比此前任何時代都要大得多。

二里頭文化主要位於中原地區,漆樹資源並不豐富,是如何支撐起如此規模巨大的漆器製造產業的呢?2024年9月,國家文物局公佈了“考古中國·夏文化研究”項目重大進展,位於河南省南陽市的方城八里橋遺址經勘探被確認爲一處面積達135萬平方米的大型環壕聚落,其文化屬性爲二里頭文化。聚落內的多網格佈局也見於二里頭古城,因此專家推測方城八里橋是夏王朝僅次於都城二里頭的區域中心城邑。這座城邑位於南陽盆地東北緣,處在中原地區經南陽進入江漢平原的必經之路上,戰略價值極高。八里橋遺址考古發掘現場負責人王豪認爲,遺址是夏王朝獲取南方銅礦、綠松石等資源的交通樞紐。由此看來,二里頭古城需求的巨量生漆很可能便是從長江中游出發、經方城八里橋進入二里頭古城的。

在同時代的北方,或許是受到二里頭文化漆器的影響,燕山腳下也開始出現漆器。內蒙古赤峰大甸子爲夏家店文化下層遺址,大甸子墓地中發現38座墓葬隨葬漆、木器、編織器,大部分已朽壞難辨,僅數件觚形器、筒型簞可辨識出器型。在一些墓底發現的殘留漆皮上可見以綠松石片、蚌殼刻意拼貼的圖案,是目前已知最早的螺鈿產品,可能是陶寺、二里頭等地區綠松石片拼貼技術北傳之後產生的新工藝。這項工藝在此後的商周時代又獲得大發展,並在中國漆器史上長盛不衰。

從8000多年前的長江下游,到3600年前的中原王都,整個中國新石器時代,漆器未曾缺席。與金屬冶煉、城邦和國家的崛起等人類偉業相比,漆器製造並沒有那麼引人注目,卻一直不疾不徐地發展着。

(本文改編自《國家人文歷史》2024年11月下,原標題爲《最初或許是黏合劑 世界漆器史從中國發端》,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作者:徐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