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慈觀談ESG投資:平衡“義”與“利”,奔赴“雙碳”之約

證券時報記者 胡敏文

實現“雙碳”目標,不是可選項,而是一個必答題。當前,氣候變化對全球生產生活帶來的影響愈加顯現,踐行ESG理念、推動綠色低碳發展,將成爲中國企業的“時代命題”和“價值共識”。

ESG體系以“環境”“社會責任”“公司治理”爲考量因素,通過調動各方面主體,綜合多維度指標,有望成爲政府與市場平衡短期利益和長期發展問題上的重要協同發力點,爲企業的轉型與可持續發展提供價值引領和內在驅動力,也爲投資提供新的指引。

ESG投資不僅是一種投資策略,更是一種深植於企業文化和價值觀的實踐。在經歷了最初的概念熱之後,ESG投資逐漸迴歸到理性務實的層面,ESG投資的底層邏輯是什麼,如何平衡投資者的利益訴求和社會關切,“雙碳”視域下ESG怎樣對標與落地,成爲各方普遍關注的話題。

爲此,證券時報記者採訪了上海交通大學上海高級金融學院教授、中國ESG30人論壇成員、綠色金融GF60成員、多家機構綠色金融委員邱慈觀。

基於ESG的投資該如何做?

證券時報記者:在“雙碳”目標推動下,近年來ESG投資風潮逐漸刮進中國。ESG投資究竟談論什麼?爲什麼做?又該如何做呢?

邱慈觀:ESG投資是高度專業的領域,主要從四個層面展開。一是要有ESG關注,從E(Environmental)、S(Social)和G(Governance)三個維度,積極迴應利益相關方的關切和期望,但僅有關注並不足以形成投資;二是運用ESG投資策略來選股,這個策略界定是非常明確的,歐美從1970年左右開始界定,歷經40年發展形成了7種全球公認的ESG投資策略,最近幾年逐漸成爲主流;三是ESG數據,ESG投資高度強調數據支持,建立在強大的數據庫基礎上;四是ESG指標,即KPI,用於衡量企業在可持續發展方面的表現。

ESG投資,作用在於引導資金投向國家關切的領域。綠色轉型與“雙碳”目標的實現面臨巨量資金需求,資金缺口亟須社會資金精準介入。根據本土情況明確ESG關注點以後,基金經理再用ESG投資策略去選股,利用可靠的數據、選取合適的績效考覈KPI來評估企業ESG表現,以契合國家可持續發展目標。這與以收益爲核心的傳統投資存在明顯區別。

證券時報記者:ESG表現好的企業是否能更容易成爲基金經理的投資標的呢?ESG將企業傳統的股東利益導向轉變爲利益相關方導向後,納入了多維度的非財務指標,非財務指標的企業價值該如何評估?如何做到“義利並舉”?

邱慈觀:挪威主權基金是世界最大主權基金,也是全球ESG投資標杆,奉行嚴格的“雙底線”投資策略,不僅追求經濟價值,也追求社會價值。這比單一考慮投資回報率要複雜得多。我國主權財富基金中投公司同樣帶有實現國家目標的功能,在這兩者之間求取平衡。

非財務指標的企業價值評估是非常難的,這幾年非常重視針對企業發展是否符合國家“淨零目標”做評估(net-zero alignment evaluation),至今這種評估只能做定性評估,還沒法做定量評估,更別說將它納入企業價值評估。有關企業“淨零目標”符合性評估,基金經理可以從六個方面進行判斷,一看企業是否設定了短、中期的碳中和目標,是否有具體可執行的短期任務;二看企業長期碳中和目標的雄心,是否能與國家目標接軌;三看企業的碳排放披露,企業環境信息是否按照TCFD(氣候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的框架去披露;四是看企業的碳排放績效,碳強度是否在逐漸下降,是否比同行業企業下降得快;五看企業的脫碳路徑,採用何種方法脫碳減排;六是資本配置,企業是否在努力開發綠色專利,是否有增加綠色資本支出。而這些基本只能做到定性分析,在目前數據不完善的情況下,很難做到定量判斷。

“義利並舉”是一個理想,各方都在努力求取平衡。比如鋼鐵企業,在鍊鋼過程中如果要減少碳排放,需要使用綠氫來替代化石燃料,但是目前綠氫成本高昂,尚不能產生規模經濟效應,因此難以滿足企業的市場化競爭需求。暫時只能用一些替代的方法去降低二氧化碳排放,例如富氫鍊鋼,以穩妥的、漸進的方式去推進綠色低碳和超低排放改造。

ESG是追求形式

還是追求實質?

證券時報記者:在ESG理念被逐漸提及和推廣的今天,資本市場對ESG有效性的爭議也伴隨而來,一些企業披露的ESG報告流於形式,存在“漂綠”現象。您怎麼看?

邱慈觀:嚴格意義來講,“漂綠”和形式主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漂綠”存在明顯誤導的性質,而企業有時的確會以形式主義來應付政策要求,但未必嚴重到有刻意誤導的動機。企業ESG報告是否流於形式,需要從多方面進行考量。以綠色債券爲例,當前我國綠色信貸與綠色債券市場均已位居全球第一。與普通債券相比,綠色債券的發行需要經過嚴格的評審,持續披露碳排放信息。因此,如果企業想以發綠債來“漂綠”,還要支付披露、審覈等各種成本,成本未免太高了。

從目前瞭解到的情況來看,形式主義現象確實存在,但我國ESG投資還處於發展初期,從無到有、從量到質,需要時間慢慢去改進。

證券時報記者:ESG熱度不斷攀升,但目前的一個現象是,本土企業的ESG國際評級水平並不高。癥結出在哪裡?

邱慈觀:一是起步晚。國際ESG評級於1983年起始於英國的EIRIS評級公司,1988年美國知名ESG評級公司KLD成立,至今歐美ESG評級已發展了近40年,受評企業對評級內容已相當熟悉了。相對而言,我國ESG發展歷程非常短,最近幾年才興起,ESG報告信息披露量和相關實踐不足、質量參差不齊等問題都會影響ESG評級。

二是國際ESG評級體系在議題選擇和指標設計上,可能更適合國外企業的實際情況,在中國市場並不能完全適用。而具備中國特色的ESG評級,要想走向國際、得到國際認可,非一日之功。

三是沒有去“拼”國際ESG評級,以DJSI道瓊斯可持續發展指數爲例,它的世界指數DJSI-World Index從1999年開始,在世界範圍內遴選可持續發展、ESG做得最好的300家企業作爲成份股形成指數,到現在已經持續了1/4個世紀。日本、韓國有大量的ESG服務機構,幫助企業提升ESG表現以入選DJSI。而過去我國企業並沒有着力做這項工作。

隨着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走出國門,參與全球貿易、尋求跨國投資,不斷向優秀企業學習,長此以往,一定能夠在ESG評級上取得進步。這是很自然的產業發展趨勢。

ESG實踐需迴應本土關切

證券時報記者:據機構統計,截至2024年6月末,ESG主題基金存續545只,泛ESG主題基金318只,總規模達5166億元。您如何看待國內ESG基金髮展現狀?

邱慈觀:這些基金大部分是泛ESG的概念,純ESG基金並沒有這麼多,國內投資人似乎對ESG缺乏興趣。我國以散戶爲主的資本市場結構、利益導向、ESG投資意識不足和相關經驗偏少、專業性判斷難等問題存在,導致ESG投資出現了一定程度的退坡,ESG基金規模難以做大。

推動ESG投資,需要政府的積極引導,激發社會對ESG投資的興趣。首要在於明確本土ESG關注點。借鑑日本的成功經驗,日本在引入ESG理念之初,先由政府主導,繼而由民衆提出本土化的ESG關切,發現日本女性社會地位低是一個明顯的ESG薄弱環節,故而針對性地開發ESG產品。MSCI明晟設計了一隻日本女性賦能指數,以鼓勵女性職場晉升爲關鍵KPI指標,從500家公司中遴選了215家公司,最終形成一隻迴應日本本土ESG關切的投資產品,逐漸引導社會氛圍的改變。這隻基金取得了優異的表現。

證券時報記者:從重點行業、重點企業來看,ESG實踐有哪些亮點值得關注?

邱慈觀:當前,中國經濟正進入轉型發展的關鍵時期,綠色金融意在促進高碳行業向低碳轉型。一個關鍵舉措是制定全國性轉型金融標準。

在國家層面,人民銀行正在編制轉型金融的界定標準,目前已形成鋼鐵、建築建材、農業、煤電行業的轉型金融目錄初稿,預計今年出臺。地方上推進速度更快,上海市、河北省等五地已經出臺了我國第一批地方版的轉型金融目錄和指南。

上海將航空運輸業、水上運輸業、汽車製造業、有色金屬業、石油加工業及化工製造業等六大行業納入首批上海轉型金融目錄支持行業,這六大支持行業在上海都具有較強代表性,涵蓋本地重點產業、特色產業,迴應本土關切。

“雙碳”目標是確定不移的,但達到這一目標的路徑是多樣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