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博物館(文思)

葉偉民

幾個月前,我的新書出版了,想着給清泉寄一本,於是找她要地址。她給了一個安徽老家的,人卻在內蒙古。如此看來,她已經離開了北京。

清泉是我的“學生”。每期寫作班,她都會在不同的城市發來新作,活像一位遊吟詩人。然而,追着她跑的,不是詩歌,而是生活。她做過代課教師,洗過車,修過腳,跑過保險,還當過保姆。50歲時,人間的苦已吃得七七八八,少女時的夢想卻忽然來襲,按捺不下,於是決定寫作。

當時是2018年,我剛好結束了編輯生涯,應邀到大學和出版社教寫作,部分課程面向社會。第一份學員名單就讓我開了眼界,更像一份職業大全:警察、醫生、會計、程序員、心理諮詢師、科研人員、育兒專家、數學老師……年齡最小的是初中生,最大的已年過七旬。清泉一年後加入,微信頭像是一朵大大的牡丹。

起初,這陣勢着實讓我犯難:這課該怎麼上呢?像這樣年齡和職業差了這麼多的班級,還是頭一回見。於是我先當學生,在微信羣裡請教:大家爲什麼寫作呢?未料,這個問題如水入油鍋,炸開一片。有人想寫家史,有人想寫職業,有人爲治癒,有人爲激勵備考的女兒,也有人爲記下看過的風景,還有人什麼也不爲,只想證明“我來過”……

我從白天看到夜裡,直至看出無數個大寫的“我”,才意識到這片暗自萌發的生機背後,是個體表達的覺醒。過去,受制於發表門檻和專業壁壘,我們很難讀到這些文字,少數職業作家引導着大衆的文藝生活。但問題是,個人經驗和視角終究有限,哪怕是天才,也無法寫盡一個外賣騎手灑了湯之後的惶恐。

大衆寫作藉助紙媒的平臺迎來一波高潮。但這仍不夠,報刊版面再多,也容不下所有的筆。直至互聯網發展,作者無須再借助鉛字走向讀者,只需一根網線、一部手機便可表達。素人寫作就此興起,無數普通人拿起筆,帶來生活最前沿的敘事。它們既是作品,也是證物,共同記載當代大衆的精神生活。

悟出“我”這個關鍵詞,眼前這道新風景就清晰起來。此後很多個週末,我的線上課堂總是熱鬧非凡,有人在山間小旅館,有人在油煙滾滾的廚房,有人在下班後的落日街頭,還有人在搖着撥浪鼓的嬰兒牀邊……

生活像一團麻,卻總有人用力編編織織。清泉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的。她當時仍四處務工,知天命之年再執筆,不知道寫什麼,過去愛看的雜誌也找不到了。生活讓她毫無頭緒,於是她跟風寫,結果擰巴得不行。

她找我訴苦,我聽完她的故事,勸她無須“抖機靈”,也無須追流量,就寫自己的人生,回到那個大大的“我”。這纔是每個人真正的寫作富礦。

清泉再找我,已帶來一串題材,裡面有女工、中年考證者乃至傳銷騙局,這些都是她曾經歷或目睹的人間切片。她還把微信公衆號簽名改爲:發社會之微聲,立凡人之小傳。

她寫過一位工友,打了半輩子零工,丈夫開貨船,快熬出頭了,卻出意外了,人也沒了。婆家怕事,無人出面。這個弱女子站了出來,獨自打了多年官司,最終爲亡夫討回公道。這樸素的情義,勝過世間多少纏綿的愛情。

這個故事後來發表了,還得了幾千元稿費。學員們立即稱清泉爲“課代表”,爭相仿效起來。我因此收到許多奇特的故事,比如,快遞小哥的愛情、拆遷村的人心世相、程序員升職記、高三家庭的補課風雲、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還有林林總總的職業親歷、人與寵物、美食雜憶和都市傳奇。

這就是當下素人寫作的縮影,全是熱騰騰的一手生活,還自帶一份不期而至的驚喜。這些未經修飾的人生標本,正繞過傳統書齋寫作的套路和侷限,帶來新的個體表達和理解方式。

我批改他們的作品,更細品他們的經歷。這些年,我有幸成爲他們的第一讀者,並幫點小忙,把這些“璞玉”打磨擦亮。時間長了,我感覺就像在遊歷一座人生博物館,展品或許不夠精緻,甚至未必稱得上作品,但它們活脫脫的,如微光,如星火。

最近一次聯繫清泉,她又到兒子家幫忙帶孫子了,除了忙,還是忙。但她還在寫,似乎唯有寫,才能對抗人生的空虛。偶爾回老家喘口氣,她還要教幾個上學的小輩寫。

如此硬核的人生,我深深拜服,於是請她到我的課上分享,她有段話是這樣說的——

“在人生的下半場,我想試着撿起學生時代的寫作夢想。我給自己提出的口號是,寫作從50歲開始……我知道因爲能力所限,筆力微弱,寫不出什麼鴻篇鉅製。我能寫什麼樣,就寫什麼樣吧。”

《 人民日報 》( 2025年04月12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