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用什麼來回應這個世界?
毫無疑問,“我”生存在“世界”裡。這也就意味着,我認可了除了我之外,還存在着其他的東西,跟我共同存在着。我已經不再像笛卡爾那樣,戰戰兢兢的繞開世界,憑藉着“我思”僅僅能確定“我在”。畢竟世界的實在性,我和共同生存在這個世界裡的人,從我們互相確認的眼神和帶有共同感的行動中得到了肯定。
可是,當我談論世界的時候,說的究竟是什麼?
世界彷彿是一個兜底的概念,一個把我和跟我同時存在的一切,全部裝進去的東西。但憑藉着這種否定和排除的定義,我們依舊無法認識到,“世界”到底是什麼,而且如果無法弄清楚世界是什麼,就無法決定“我”該如何在世界中存在。
對於世界,不僅是認識不清的問題,即便是朦朧的知道了,也很難說清楚,因爲語言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這就好比用一個人的腰圍來展現他的全部一樣困難。不過好在語言並不是像數學那樣需要對應的進行描述,有時候,藉助一些形象的隱喻,就可以傳達出也許隱藏在潛意識中的那些模糊的認知。
阿倫特就說過一個關於世界的隱喻,當然她首先將“我”從“世界”當中分離出來,不僅是“我”,而且是所有的“人”,然後她說,“世界”就是一張桌子,人們可以圍坐在桌旁交流或行動。
如果讓一箇中國人來說,可能就會把阿倫特的隱喻延伸的更加活色生香,世界可能就是一個麻將桌,或者茶館,人們在這裡相聚,在一定的距離之內,又不至於過於擁擠,可以舒適的觀察別人和呈現自己。
沒有這個桌子行不行?想象一下在地鐵中人擠人的情況,人們在那樣一種環境下,是無法輕鬆的交流,更別說舒適的生活了。
來到這樣一個“世界”當中,人首先要認清的就是,世界在我來到之前就已經存在,而且在我消失之後它依然會存在。在這樣一個認識之下,就隱含着了一對略有些事實,“世界”的無限性和“我”的有死性。這也是我雖然屬於這個世界,但也同樣可以將我從世界中剝離出來看的原因——這個世界不是隨我而存在,也不會隨我而消失。
但也不能因此就說,世界是如何的偉大,而我是如何的渺小。不能因爲世界的永恆和我的轉瞬即逝就想當然的實化世界而虛化自我,反而是在大多數人的經驗中,自我是實化的,而世界纔是虛化的。
更爲關鍵的是,如果將死亡跟永恆做對比得出死亡不如永恆的話,那麼反過來從另一端也許就得到完全不同的結論。我註定要死亡的事實,意味着,在從這個世界消失之前,曾經有那麼一個開端,開啓了我的一生。這個看似再平常不過的推論,卻得到了人相較於世界的那麼一點優勢,也是因爲這一點優勢,讓人有足夠的尊嚴與永恆的世界去抗衡,那就是人有一個開端,並且由此人也獲得了一種開端的能力。
相較於人的生命,世界望不到時間上的盡頭,自然也看不到它的開端。就像是平靜的湖水,長久盤踞在那。人從世界的角度看人,就像劃破夜空的流星,在浩瀚的世界裡,有始有終。降生與死亡,就像括號的兩段,把人框定在世界的一個範圍之內,但人並不僅僅有生死,在這個括號之內,人有開始和結束的能力,這是世界所不具備的。
每個人,都是在世界中的一個獨特的開端,而每個人,也都在用一生來回應這個開端,用呈現自己的方式,用言說和行動來回應這個世界。
由此一來,就引出了人該如何在世界上生存的問題。蘇格拉底曾說,未經反思的人生不值得過,不管他說的正確與否,作爲一個人,被拋入這個世界之後,在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性和世界的無限性之後,總要做出一個自我的決定,即我要過一個什麼樣的人生,用來給在世界中的那個自我的開端一個獨一無二的迴應。
顯而易見的是,對開端的迴應,就是讓開端能夠延續下去。對於人來說,活下去就是人生當中的首要問題,也是必要問題。當然,這裡不僅僅是保持最低條件的生存,可以將所有維持“個人”的行爲都對於這一類。無論是勞動,還是爲了恢復而休閒,以及由此獲得的保證生存的物質和精神材料。
經過了數百年的工業化發展,人們勞動的效率已經提高到一定程度,帶來了大量的休閒時間,而世界呈現出一種消費社會的景象,即人們對休閒和必需品的消費,主導了他們的勞動。並且這種消費社會,也製造了消費的漩渦,讓人附着在其中,在有限的個人生命時間裡,被消費裹挾,難以抽身。
除了保證“個人”生存的努力,回到阿倫特的隱喻,我們還有一種選擇,即坐在世界面前,思考世界,與世界交談,向世界呈現自己,用自己的創造力給世界增加或改變點什麼。
這也就對每個人提出一個新的要求,能否在對未來生存的擔憂中抽身出來,在滿足了生命的大多數需求之後的閒暇,放棄一些休閒時光,從喧囂的那個可見的世界中,退回到自我,在孤獨的自我沉思後,重返一個跨越千年,容納整個人類歷史的“公共世界”。
在那裡,我們可以在古往今來的人、事和思想中,選擇自己的朋友;可以在廣闊的世界存在中思考一些有意義或無意義的問題;可以跳出“自我”的私人領域在一個公共領域中去開展行動;可以創造出超越自己生命時長的作品留在世界之中。
參與到世界中,讓我們可以獲得一種多重的存在,個人的有限在世界的無限中,個人的孤獨在世界的喧囂中,個人的創造在世界的持續中,個人的行動在世界的變化中。這些看似矛盾的狀態,在個人真正超越了爲個體的生死而操勞之後,在個人真正參與到世界當中時,就在作爲人存在的身體和思想裡,得到了和解以及平衡。
人,用開端,迴應存在,用生存,迴應開端,用思想,超越生存,用行動迴應思想。也就是說,人用一種有開端的生命和生命中的思考和行動,迴應這個世界,也參與這個世界。
人生,總該有一些超越生存的品相,那就是對我們來之前和我們走之後都繼續存在的那個世界的鄭重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