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是餘生?張曼娟:我想在喜歡的地方、想看見在乎的人、想跟自己說謝謝

如果今天是餘生,我不想有遺憾。 示意圖/freepik

今天是餘生

年輕時,在牆壁的吊飾上看見一行字:「把今天當成人生的第一天。」當成第一天,所以一切都是新鮮的,沒有過去,沒有創傷,充滿希望與未知。但我心裡卻浮起一句話:「我願把今天當成人生的最後一天。」

因爲是人生的最後一天,沒有更多時間,我們看待生命的方式會不會有所不同?

多年前我在大學教書,常和學生討論課本以外的話題。有一回,讀到一本翻譯小說,大意是說彗星即將撞上地球,所有生命都將毀滅,僅剩七天的時間,人們將如何度過呢?男主角踏上了一場徒步旅行,要與相愛的女孩見最後一面。因爲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停擺,整個世界都混亂了,充滿危險、恐怖、絕望與扭曲,這也成爲一場詭變多端的最後旅程。講完故事之後,我問那些十八、九歲的男生,如果人生只剩七天,你想做什麼?

果然不出所料,男孩們一片興奮喧騰,有人說要把父母的錢全部花掉;有人要結夥搶銀行;有人要到拒絕他的女生家潑油漆;有人要把看不順眼的同學痛揍一頓……

「只剩下七天世界就要毀滅了,你們真的要做這麼浪費時間的事嗎?」我認真的問。

他們這才安靜下來,似乎真的在思考。

我問了那個成績很好、看起來卻有點陰鬱的男孩:「如果只剩七天,你想做什麼呢?」

他低頭狠狠盯着地板,彷彿那裡生出一雙眼睛與他對望。而後,他深吸一口氣,用了很大力氣,聲音卻仍悶在胸腔裡:

「我要去找我媽,問她爲什麼把我丟下十五年,不聞不問?」

就像是潘朵拉的盒子被開啓,大家突然踊躍分享,我聽到許多秘密,像是婆媳問題、教養問題、家暴狀況等等。有個學生問我:「那老師要怎麼度過最後七天呢?」

我說,前面五天我應該還是會到學校來教書吧,像平常的生活那樣,就算沒有一個學生來上課,空無一人的校園還是很美的。第六天我應該會打電話給幾個好朋友,向他們表達愛與感謝。第七天我想穿上喜歡的衣服,靜靜翻看着過往歲月的信件與卡片,直至最終。

每隔幾年就會有「世界末日」的傳聞及預測;不算太遠的日本發生了地震與海嘯;這三年來的大疫與更多潛伏在冰川下的古老病毒;近兩年來實際發生的戰爭與戰爭的威脅,每每提醒着我們,所謂末日,時時都會到來。在這樣的無常中,每天都可能是餘生的最後一天。

自從把今天當成最後一天,我發現自己更珍惜每個瞬間,早晨起牀打開房門,看見心愛的貓咪乖巧的坐着等我;隔壁鄰居煮咖啡的氣味瀰漫在空氣裡;車子行過山林間,一縷一縷的閃亮陽光打進窗戶;火鍋煮沸的咕嚕聲裡,掀起蓋子的香味撲鼻;石牆縫隙中鑽出來的小花,亭亭的在風中搖曳;爲母親沐浴的氤氳水氣中,她像小女孩那樣唱着歌……這些看似尋常的片段,正在發生,也在消逝,怎能不珍惜?

我沒有時間去抱怨了,如果可以改變就認真改變,不能改變就設法遠離;我不想做出衝動的事,因爲沒有時間去修正與懊悔,該有更成熟的態度;我想留更多時間與自己獨處,不想浪費在人事的傾軋與爭鬥,更不想說出違心的話。就算是很難原諒的人和事,也不想花力氣去憎惡了。愈來愈明白許多遭遇都是性格與選擇的結果,自己要負相當的責任,卻也不想再責怪自己了,走過人生道途,都是不容易的。

如果今天是餘生,我想要更多快樂的笑聲;想留在喜歡的地方;想看見心裡在乎的人;想嗅聞世界的氣味,想跟自己說謝謝。

如果,今天是餘生,我不想有遺憾。

《自成一派》。 圖/天下文化

本文摘自《自成一派:只此一家,別無分號》,2023/03/31 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