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劉良升專欄/躺臥的軍旅人生
訓練中的阿兵哥。(本報系資料照片)
我這個世代的中年男性,一般在年輕時都要進入中華民國軍隊服役,浸潤於這個「江湖之險」的部隊大染缸內。而大多數的役男退伍「轉成大人」後(亦即所謂的由男孩蛻變成男人),對自己過往的服役歲月,都會有着誇不盡的「豐功偉績」,或吹不破的牛皮。而小杜,他刻骨銘心的軍旅生活,卻是截然不同的。
母親三十一歲時進入了屏東師專工作不久後,就跟古道熱腸,誠摯直率的同事杜媽媽成了莫逆之交。在她們倆爾後共事的三十多個寒暑間,不但在工作上相互幫助,且一齊參與了教職員工的活動,私底下還常常定期餐敘聚會,真是徹底實踐了享受工作和享受生活。多年前母親在臺北病逝,杜媽媽還專程由屏東北上送母親最後一程,無怪乎連父親都很羨慕她們這輩子閨蜜級別的好交情。
杜媽媽和杜伯伯養育兩子,恰巧正與我和弟弟同齡,且分別有緣成爲同班同學。杜家長公子小杜和我在小學自幼稚園開始同班五年,初中再同班三年,然後各奔東西。小杜後來選擇了他鐘情的大學體育學系,而我則進入了機械工程系就讀。兩人雖然未能碰面,但是透過母親的情資來源,我還是能對小杜的動向瞭若指掌。
我倆大學畢業,約在同一時期入伍服役。不旋踵,就聽聞小杜在部隊裡背脊嚴重受傷,被安排住進了高雄陸軍二總醫院。後來他竟一直躺在病牀上直到退伍,原先軍方還有意讓他「回役」(重新補服兵役),這着實讓身爲軍人子弟的母親也忿忿不平。後來小杜總算被認定役期屆滿離開部隊。他在接受一連串的手術和復健的過程後,身體完全恢復,也考入研究所攻下了相關碩士學位。現在事業有成,一子一女也正在大學就讀,美滿的家庭令人稱羨。
我先前在某報的欄目中,發表一篇講述小學運動會的拙文暨照片,爲小杜和多位同班同學無意間發覺,經過舍弟的牽線,我方纔在失聯約四十年後,於今年三月份首次加入了小學六年丁班的羣組。日前,另一篇講述筆者在海軍艦艇單位服役的拙文,於六丁羣內引發了討論。我意有所指的提及小杜在陸軍受傷的過往,不料引出當事人小杜,慷慨大方地分享還原那段酸楚的心路歷程。
小杜在陸軍入伍後不久於某次訓練時,將脊椎摔斷,被送入陸軍二總醫院臥牀無法動彈。在近兩年間看診的十名主治軍醫中,有八名認爲是椎間盤突出,只有兩位認定是脊椎摔斷了,如此不同的醫療觀點,着實延宕了寶貴診治時間。他的第一次脊椎手術歷時十二小時,第二次也進行超過了五個鐘點,但凡骨融合,鋼板,鋼釘都打了。在我們當年強制義務的兩年兵役中,小杜除了在大學期間進入陸軍成功嶺基地完成一個半月大學軍事訓練所需,並抵免了六週的兵期外,在他大學畢業正式向陸軍報到,去執行所剩一年十個半月的義務兵役間,竟然有二十個月都是躺在軍醫院的病牀上度過。他自嘲是「米蟲」一隻,對國防事業全無貢獻。臨退伍前,被軍方判定身體有輕度機能障礙,所以離開部隊直接除役迴歸老百姓身份,也不必像我還保有了約二十年的後備軍人身份,有時還得回後備司令部屏東團管區參加點閱召集,直到我「年紀更老」滿四十五歲時才正式解除。
小杜還很感性地提到,他在學校時原是運動健將,大學期間又修習體育專業,受傷的頃刻之間,他因背痛只能躺在病牀上,且動彈不得。隨時間推移,只感覺人生逐漸失去色彩,也不知下一步要如何邁出。在心裡最低潮期間,他也只能告訴家人,如果有朋友找他,就以他不在家來搪塞,想必最初認定封閉自己,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逃避方案吧!我作爲旁觀者,可以想見身軀的痛楚,和心裡的煎熬,讓小杜的人生跌到了谷底。
直到服役期間的農曆新年將屆,軍醫院內的病患都儘量迴歸建制,返回原單位安排年假去了,況且只要是能動的病人都離開了病房,病牀也大都清空了。而小杜卻要勞煩杜家二老到醫院內來陪伴,共度除夕一起守歲。他心生愧疚之感,想想父母照料自己二十多年,如今自身已成年,尚未及反哺報恩,卻還令白頭雙親操心,一個轉念激發出無比巨大的內心能量。爾後,他配合醫生的指示進行手術,也積極地復健,廣泛閱讀運動醫學的書籍,發下狠心硬要讓自己離開病牀。他,做到了!
小杜的真情告白,和分享如此正能量的奮鬥故事,在六丁班級羣內引發了巨大回響,老同學們紛紛點贊。我將訊息與弟弟分享,他也誇讚小杜有能夠體恤父母的優良品格,而超乎常人的堅強心理素質,更是讓小杜拿回人生主導權的關鍵所在。
這讓我回憶起,二十出頭的我服完兵役拿上了退伍令,背起海軍水兵袋,穿上身邊唯一的一套便服,從花蓮駐地一路風塵僕僕返回屏東家中。母親見面後第一句話就是「恭喜平安退伍!」我隱約感受到小杜的受傷,或許在母親的心中也蒙上了不同程度的陰影和擔憂,一句恭喜對她或許也是一種釋懷吧!
在班級羣內,我們也與小杜和衆同學約定,大家要共同打氣,相互扶持,以小杜爲師,把人生下半場活得精彩不留白!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