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語所 新學術的高原》 黨禁與新思潮
史語所:新學術的高原(允晨文化)
郝幸仔:我在史語所的傅斯年圖書館,發現一個很好玩的歷史印記:很多幾十年前的大陸出版物,扉頁上都蓋有「匪僞圖書,不得外借」的印章。
黃進興:臺灣以前有戒嚴令,自1949年5月19日始,至1987年7月15日止,海峽兩岸禁止來往,大陸學術刊物在臺灣列入禁書、匪書,學者只要是留在你們那邊的,著作就不能出版。
郝幸仔:1950年代在史語所短暫服務、旋即赴美的張春樹教授,回憶他在臺大讀書的四年,最頭疼進圖書館借書。臺大圖書館對借閱書刊嚴加控制,任何留在大陸之學者,其著作全不能看;凡刊載其文之學報或文集,均不易看到;臺大師長之著作,如爲早年發表,或與大陸學者之著作同在一處,也不能看到;即使準看之書,借出手續也很麻煩,碰上管理人員情緒不佳,就得懇求多次,花許多時間才能借到一本書。想要自己進入書庫找書看,豈止不可能,壓根無人能夠想到這個境界。但在史語所,這些問題全不存在,個人可進書庫,各方各派著作全看得到,間或還有1950年代初由大陸出版、經由香港入境之學術性書報。這些便利極大地激勵自己的治學。
黃進興:當年臺灣像史語所的傅斯年圖書館這樣可以看到「匪書」的寶地,的確屈指可數。我們當時就佔了這個便宜。臺灣的其他學術單位都看不到這些書。張春樹說的是1950年代初的情況,即便到了我上臺大的1970年代,也是完全看不到,連最基本的刊物都看不到。大陸一些重要學者的著作在臺灣被盜印和翻譯,但都是被改名換姓;要麼改了題目,要麼被刪塗。你去找一本書,叫《知堂回想錄》,周作人的回憶錄,香港三育1970年代出版,中研院的圖書館裡就有,你去看一看,有的版本印刷粗疏,字裡行間常有坑坑洞洞的空白。這是因爲那時的書多爲臺灣書商盜印自香港,怕惹禍事,先自我審查,塗掉敏感內容,翻印出來的效果就是坑坑洞洞。還有張國燾回憶錄《我的回憶》、李宗仁回憶錄等等,都是走這個途徑。臺大校門前地攤上就有賣盜印書,買這種書就好像買毒品,要偷偷在路邊交易。
黃進興:我們讀書的時候就讀這個樣子的書,這跟大陸某個階段很像。你參觀傅圖,應該見過一個叫做「大陸圖書區」的藏書室,就是當年存放「匪書」之處,當時名叫「特藏室」,裡面的書籍原來都是不開放的,外面的學者不能進來,只有史語所的研究人員纔有准入特權。
郝幸仔:據說管理也不是鐵板一塊,有形式主義的成分。
黃進興:研究人員拿這些書去複印,要予以登記,之後還要交還影本銷燬。其實就是蓋一個章,也不是真銷燬。這個花樣大家都很清楚:蓋個章等於免責,至於你傳出去,那是你的責任,所裡肯定不願意擔這個風險。蔣經國時代宣佈解除戒嚴之後,學者才重新獲得學術自由,接受任何資訊都沒有限制了。
郝幸仔:我知道您接下去要說什麼了──1960、70年代,是您所代表的臺灣學界精英開啓求學西方浪潮的時代,也是臺灣走向民主化的時代。
黃進興:對於史語所來講,主要是一些留美的學者在這個時間段從國外回來,大力提倡運用社會科學方法研究歷史。這在當時是一個突破,給史語所帶來一些改變和影響。代表人物就是許倬雲和陶晉生,都是我們的老師輩。他們在自己的領域都做出很好的成績。後來也都當選爲中央研究院的院士。
黃進興:我是1969年到75年在臺大讀本科和研究生班。六七十年代的臺大校園裡,各種演講多的很,簡直顧不過來,包括歐美來的大牌教授。大家對此也特別有激情。晚上5點下了課吃個飯,就在學校聽演講了。反而這些年比較少了。
郝幸仔:爲什麼呢?經濟原因?沒錢請人了?
黃進興:這是一個原因,經濟增速放緩,學校經費削減,請的人就少了。但還有一個背景很重要,即當時的臺灣還處於戒嚴狀態。在一個壓抑的環境下,人容易飢渴,特別渴望接收外界的訊息,覺得外來的和尚都會念經。現在自由了,反而愛聽不聽了。這是一種很奇妙很反彈的心理。今天的年輕人很難理解我們那時的心態。
黃進興:1975年到95年,大概20年上下的時間。我講的是社會的興趣。社會的興趣不會永遠是一個模式,某個時期某一種興趣會很突出。你們現在有讀書雜誌,思想雜誌,賣得很好,報紙雜誌上會刊登大幅學者照片,像明星一樣。這表示社會對於知識是很有興趣的。但是這種興趣不見得會一直持續下去哦。所以興趣還在的話,要好好珍惜。我現在有些爲你們擔心,如果動不動就什麼太敏感,什麼都不能講,這個興趣可能很快就沒有了。(摘自《史語所 新學術的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