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冠上

圖/鄧博仁

(《樹冠上》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派蒂拿到了博士學位,成爲「威斯特弗德博士」—正式的書信往來之中,她使用這個稱謂,藉此掩飾她的性別。她的博士論文以鵝掌楸爲題,誰都料想不到鵝掌楸涵管狀的花朵竟然如此繁複,它產製出多種不同香氣,散發出具有多種用途的揮發性有機化合物。她依然不清楚這個機制如何運作。她只知道它繁複而優美。

她前往威斯康辛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在麥迪遜分校追尋奧爾多.李奧帕德的足跡。她尋覓那棵高聳的洋槐,洋槐的總狀花序香味撲鼻,種子形若豆莢,相傳繆爾就是受到洋槐的震懾,成爲一名自然主義者。但那棵改變世界的洋槐已在十二年前遭到砍伐。

博士後研究升格爲兼任教職。薪資微薄,但她所求不多。她不重視娛樂,也不在乎象徵社會地位的物品,多虧如此,她少了兩項主要支出,生活預算不會超支。更何況森林裡處處都是免費的食糧。

她在城東的一座森林研究糖楓。重大的突破通常肇因於長期的醞釀和偶發的意外,她的突破也不例外。一個悶熱的六月天,派翠西亞來到她的森林,赫然發現其中一棵貼了塑膠袋的楓樹遭到昆蟲全面襲擊。起先她以爲過去幾天收集的資料悉數損毀,後來她決定隨機應變,於是留下那棵受損楓樹和附近幾棵楓樹的樣本。回到實驗室之後,她擴增觀察清單,增列幾種有機化合物。其後幾星期,她發現一些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實。

另一棵楓樹也受到蟲襲。她再度測量估算,數據卻也再度令她困惑。秋季已至,她那些產製有機化合物的樹葉搖搖顫顫,紛紛掉落到森林地面。她做好準備,迎接冬季,潛心教學,一再查驗她的數據,試圖接受它們匪夷所思的意涵。她漫步林間,不斷思索她應該發表研究成果,或是再做一年實驗。她林中的紅櫟樹綻放出赭紅的顏彩,山毛櫸閃爍着銀閃閃的灰白。耐着性子似乎纔是明智之舉。

隔年春天,數據得到證實。她又做了三次實驗,終於信服。受到蟲襲的楓樹如同泵浦般噴出某種成分殺蟲,保住自己性命,這點倒是沒什麼爭議性。但另外幾項數據卻讓她起了雞皮疙瘩:當鄰居遭到蟲襲,那些距離稍遠、未受蟲害的楓樹也加強防衛機制。它們似乎接獲警告。它們似乎耳聞林中的蟲害,因而做出準備。她儘可能控制種種變數,結果始終相同。只有一種解釋說得通:受傷的樹發送警告,而其他樹聞到了。她的楓樹正在通風報信。它們相連相系,透過空氣傳播,分享遍及林間的免疫系統。這些沒有腦子、靜止不動的樹木懂得保護彼此。

她不敢輕易相信。但數據一再證實。當她終於接受數據結果,派翠西亞手腳發燙,熱淚一滴滴滾下臉龐。據她所知,在浩瀚無盡、充滿奇遇的生命圈,從來沒有人一窺這個微小,但千真萬確的演化奇蹟,而她是有史以來第一人。生命,而她悄悄竊聽。

※※※

派翠西亞.威斯特弗德教授的論文被一份頗具聲望的期刊接受。審稿人感到錯愕,但她的數據相當紮實,雖然有違常理,但沒有人挑得出毛病。論文刊出的那一天,派翠西亞覺得自己多多少少償還了對生命的虧欠,就算她明天就撒手西歸,她也已解開一個生命的小小謎團。

她的論文引起媒體關注。她接受一份科普雜誌的專訪。她聽不太清楚電話裡的問題,結結巴巴地回答。但專訪刊登之後,其他報刊雜誌紛紛轉載。「樹木彼此交談。」她收到一些來自全國各地的信函,跟她詢問細節。她受邀在森林學會的中西部分會發表演說。

四個月後,那份刊載她論文的期刊出現一封三位樹木學家聯合署名的讀者投書,這三位最受同業尊崇的男性學者直指她的研究方法有偏差、統計數據也有問題。未受蟲襲的樹之所以加強防衛,原因可能出於其他機制。說不定這些樹已經遭到蟲襲,只不過她沒有注意到。樹木傳送信息、警告彼此?三位學界大老語帶嘲諷,嘲弄她的主張:

派翠西亞.威斯特弗德對演化單位的誤解幾乎令人窘困......即使所謂的信息「已被接收」,這也絕不意味這個信息「已被傳送」。

簡短的投書中四度提及「派翠西亞」,卻隻字不提「博士」,三人的署名倒是不忘加上博士的頭銜。一方是兩位耶魯大學教授和一位西北大學的系主任,一方是一位名不見經傳、在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兼任授課的女子,你說哪一方會佔上風?結果學術界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復證派翠西亞.威斯特弗德的研究結果。那些來函徵詢進一步細節的研究者不再回信給她。報章雜誌原本刊載她令人稱奇的研究結果,後續報導卻是冷酷無情地破解她這番所謂的迷思。

她太怯懦,不敢屈從於那個她幾乎每晚試圖入睡前必定想過的念頭。痛楚制止了她。她不怕痛;但她不願讓她媽媽、她兩個哥哥和僅存幾個朋友傷心。只有置身森林之中,她才逃得過那種苟延殘喘的羞愧。她重重踏步,走過冬日的林間步道,伸出凍僵手指撫摸馬慄黏膩的枝枒。下層林叢佈滿足跡,彷彿有人在雪地上潦草寫出譴責之詞。她聆聽森林,傾聽那些始終帶給她力量的喋喋聲響。但她的耳中全是普羅大衆震耳欲聾的智語。

她有如受困井底,如此過了半年。盛夏一個清朗的週日早晨,她不經意地在溪畔一處橡樹林的樹下發現幾朵鵝膏菌,菌菇極美,但形狀頗似人體某個器官,看了讓人臉紅。她把它們採下,放進採集袋,帶回住處。在家中,她烹煮了一人獨享的週日盛宴:雞柳以奶油、橄欖油、大蒜、紅蔥頭香煎,淋上白酒,加入適量的死亡天使菌菇提味,分量不多不少,剛好足夠使她的腎臟和肝臟當機。

她擺好餐具,坐下來享用聞起來健康開胃的一餐。沒有人會知道內情,而這正是計劃高明之處。每年都有業餘的真菌學者把剛長出來的鵝膏菌誤認爲白林地菇,甚至將之誤認爲草菇。她的朋友、家人,或是以前的同事只會以爲她採錯菌菇當作晚餐,就像她搞錯她那充滿爭議的研究,除此之外不會多想。她叉了一口熱騰騰的餐點,送到脣邊。

某個小小的聲音制止了她。信息流竄她全身,比任何話語都精微。這樣不行。一起來吧。什麼都別怕。

叉子掉回盤中。她赫然覺醒,好像從夢遊中醒來。叉子、餐盤、菌菇盛宴:她睜眼看着,一切宛若一陣潑鬧,漸漸煙消雲散。又過了一秒鐘,她甚至不敢相信心中那股獸性的恐懼幾乎迫使自己做出什麼事。他人之見讓她甘願以最痛苦的方式了結。她把整盤餐點倒進廚餘垃圾處理機,今晚餓肚子,但這股飢餓比任何餐點都舒心。

那一晚,她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得以重新來過,人生自此真正開展。其後的歲歲年年,再大的挫折都不會比她剛纔打算對自己做出的事情更糟糕。她再也不受他人之見所擾。如今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研究探索、發掘一切。

她在垂伊爾研究站待了數十個月,這輩子從未如此開心、如此富有成效。小組的資深研究員亨利.法羅將她納入研究計劃,讓她可以支領獎助金。另外兩個奧瑞岡州的研究小組也將她列入職員名單,讓她支領薪資。錢不多,但他們給她一部黴跡斑斑的拖車,方便她在實驗林區進行研究,她也可以就近使用流動實驗室,充分利用研究所需的試劑與滴管。相較於土地管理局的小木屋,實驗林區的公廁與公共澡堂簡直奢侈得不像話—木屋沒有衛浴設備,她只能利用晚間在門廊上以冰冷的海綿擦澡。除此之外,公用的食堂備有熱食,即使有些時日,她工作得非常專注,同事們甚至必須過來提醒她該吃飯了。

她在學術界的聲譽就像是狄密特之女,從冥界漸漸爬升,終究重見天日。幾篇零星發表的學術論文證明她當初的研究正確無誤。年輕的研究者在一個又一個樹種找到輔佐的證據。皂莢樹通風報信,知會彼此附近有羣覓食的長頸鹿。楊柳、白楊、赤楊亦是如此。人們發現它們全都空傳信號,警告彼此昆蟲來襲。她的聲譽是否恢復,其實並不重要。她不太在乎這片森林之外發生了什麼事。她所需的一切都在這裡—樹冠之下隱藏着世間最繁複的生態環境,身處其間,她再無所求。溪流陡峭,嘩啦嘩啦流過一堆堆小石,溪水冰冷得讓人感覺不到疼痛,鮭魚卻是在此交配產卵。山脊之間,瀑布奔流,苔癬把水色染得青綠,斷枝順着瀑水奔騰而下,氣勢更形磅礡。下層林叢屢見缺口,到處冒出一叢叢悄悄羣聚而生的鮭莓、接骨木莓、越橘莓、雪莓、多刺小灌木、鐵木、熊果。挺拔的巨樹有如擎天綠柱,高達十五層樓,樹幹跟汽車一樣粗壯,樹冠是個青綠的屋頂,遮蔽了其下的世界。周遭生氣勃勃,迴盪着生命之聲。無影無形的鷦鷯嘰嘰啾啾,辛勤的啄木鳥叩叩噠噠。柳鶯吱吱。畫眉喳喳。松雞三三兩兩,嗶嗶飛過林地。夜晚時分,貓頭鷹咕咕叫,叫聲淒涼,讓她打了寒顫。還有永不停歇呱呱叫到天荒地老的樹蛙。

藉着研究這片有如伊甸園的森林,她的同事們做出種種令人稱奇的發現,再再證實了她的猜疑。經由遲緩而漫長的觀察,人們終於瞭解自己對樹木的看法真是可笑。簡而言之,褐黃豐饒的土壤本身即是多種無名的微生物,說不定上百萬種無脊椎動物賴以爲生,但土壤亦散佈腐朽、植基於腐朽,而她纔剛剛開始推測其中的奧秘。跟一羣志同道合的友伴坐下來用餐,一同分享令人驚歎的發現與數據,她真喜歡這種感覺。他們羣聚於此,同心觀看。鳥類學家、地質學家、微生物學家、生態學家、演化動物學家、土壤專家、水質學家,人人都是在地專家,通曉難以計數的精微事實。有些人投身意圖持續兩百餘年的計劃,有些人活脫脫就是《變形記》的人物,形貌似人,但已逐漸蛻變爲青綠的植物。兩者相輔相成,架構出奇特的共生組合,就像他們研究的林木生態。

一座機制良好的森林包含數以百萬計的循環系統,而這些錯綜複雜、肉眼難見的系統需要各種各樣的枯萎與凋零,以此作爲中介,促使循環暢通。若將森林清掃得乾乾淨淨,這些不計其數的自我修復機能就會逐漸乾涸。這套森林學的新教理已經得到精妙的驗證:一縷縷苔癬飄浮在空中,苔癬只生長在最古老的樹上,亦將不可或缺的氮氣注入生態系統之中。活躍於地底的田鼠齧食菌菇,亦將孢子散佈到森林各處。真菌與樹根相系相生,關係極爲密切,讓人幾乎分辨不出孰爲菌絲、孰爲鬚根。高聳的針葉樹偶爾從樹冠層中冒出幼根,幼根往下延伸,藉由累積在樹杈的泥土維生。

派翠西亞專注於道格拉斯冷杉。這種杉樹如箭桿般筆直,樹幹粗壯,竄至雲間一百英尺才發叉。它們自成一個獨特的生態系統,上千種無脊椎動物以樹爲家。冷杉架構出城市的雛型,亦是工業用樹的王者,若無道格拉斯冷杉,美國的地景必然大不相同。她最心愛的幾棵冷杉零散矗立在研究站旁,她可以用頭燈找到它們。最巨大的一棵樹齡肯定六百年;這樹好高,幾乎突破了地心引力的極限,只怕得花上一天半的時間,纔可以把水從根部運送到六千五百萬片針葉的最尖端。非但如此,這樹的每一根枝幹都散發出釋放心靈的清香。

這些年來她持續觀察道格拉斯冷杉,她清楚這些擎天巨樹有何能耐,想了就開心。當兩棵道格拉斯冷杉的側根在地底不期而遇,它們就交會相融。經由這些自行嫁接的節瘤,兩棵樹的維管系統合而爲一,連爲一體。不計其數、綿延千里的地下菌絲連結成一個巨大的網路,她心愛的冷杉藉由這個網路餵養彼此、療愈彼此、維繫病弱幼樹的生命、將養分和代謝物納入公有倉棧......多年之後,人們纔會看到全貌。加拿大、歐洲、亞洲的研究者將藉助更快速、更精良的網際網路,開心分享實驗數據,而這些數據也將證實樹木確實相輔而生。她的冷杉甚至比她臆想中更合羣。它們沒有所謂的個體。它們甚至不是個別的物種。林中的一切皆是森林。物競天擇無法自外於無窮無盡的攜手共進。樹與樹的競爭,其實就像葉與葉的角力。最終而言,大自然的獠牙與利爪似乎並非全然沾滿紅色的鮮血,最起碼這些生態塔底層的綠色植物沒有獠牙,也沒有利爪。

但是樹木若是共享倉棧,就算彼此競爭搏鬥,每一滴鮮血肯定只是漂浮於青綠大海的星點。(本文摘自《樹冠上》一書,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