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條大賽(第16季)丨吳沛:急促的秋聲

急促的秋聲

吳沛

山野間,樹葉已開始泛黃,枝葉交疊中,偶爾可見零星的落葉。今年的秋天又到了,我不由想起黃土下的母親。

如果母親還活着,應該是76歲壽齡,但是,她卻在6年前的那個秋天永遠離開了人世。原以爲,時間會沖淡和平息一切,但歲月的暗流卻與我較着勁。這些年,每當秋聲開始喧響,我的心都會不由爲之一緊。秋天,已成爲我生命中難以解開的一個心結。

6年前的那個秋天,一個瑟索暮晚,母親實在太累了,她想合上眼瞼休息一下,但從此就再也沒有睜開。沉悶壓抑的氣氛已籠罩多日,那段時間,老屋上空,天幕一直陰沉着臉。母親平靜地呼出了最後一口氣息,她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帶走,包括她對人世的牽掛和依戀。那一刻,山樑溝谷間,草木彷彿也盈着淚花,在那片土地上,母親與它們相生相伴、守望相助50載。50年,整整半個世紀,放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確實很短暫,如果放在宇宙天體運行的巨大時空中,那就只是須臾之間。但故鄉的一草一木不這樣看,鄰里鄉親間的鄉梓情誼不這樣看,50年來,她將自己的生命,與故土風物化在一起,用人的生命長度來丈量,可以是一軸散發着泥土清香的生活長卷。母親來不及與大家一一道別,她的人生在匆忙中收筆,一個個散發着溫情的逗號或頓號,瞬間變成了毫無光澤的句號或歎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個生命來過,但又匆匆走了,卑微的母親,她的生命大抵與田間地頭的荒草沒什麼兩樣。草枯了,春風一吹,又會新草蔓發。母親去世了,作爲她的子孫,我們替她接着活下去。當然,在生命法則裡,我們也是另一茬青草,漫過田疇,漫過大地,從而生生不息。想到這些,我的心尖還是抑制不住微微發酸。

母親的安息地在一處山岡上,距離村道約三四米,是我們回老屋的必經之地。馬二杆草,學名應該叫做旱蘆葦,它們瘋狂地生長。每年春節前清除乾淨後,待到次年開春,它們又蓬蓬勃勃蜂擁而至。母親一生剷除刈掉的雜草無以數計,沒有想到,雜草們居然很快就捐棄了前嫌,與母親握手言和。現在,母親常年與雜草爲伴,我想,她或許多少有些尷尬。每次回老屋路過母親的墳塋,我都要在心裡默默地叫一聲“媽”,總希望她能聽到,這時,往往會有一兩聲鳥鳴在草尖上浮動,是不是母親在迴應了?但細看之下,只有荒草萋萋,凌亂的野風生出嗖嗖涼意,將無邊的寂寥推向曠遠,倏忽間,依舊是人天永隔。這些荒草其實充當了母親墳塋的圍牆,穿過草徑,我們似乎就能與另一世界的母親對話。我猜想,眼前的黃土下,一定埋藏着母親無與倫比的孤獨,這孤獨像秋風一樣絮叨,像秋葉般片片零落。

母親20歲那年嫁給父親,22歲時生下我,再三年後生下我弟弟,後來還有一個小妹,但幼嬰時即已夭折。此後,爲響應基本國策,她就再也沒有生育過。外祖父的家與我的老家隔着一道山樑,兩家相距並不遙遠,小時翻山步行到外祖父家,也只需要40分鐘。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父親和母親是倖存者,母親是在饑荒結束的第三年嫁給父親的。從一個貧困潦倒的家庭嫁到另一個同樣家徒四壁的家庭,母親心裡一定很苦,但生活還得繼續,再苦再累也只有咬牙挺住。聽二姨媽講,母親是在生死線上走過一遭的人。凍餓交加中,母親病倒了,並且很嚴重,一直昏迷不醒,在缺醫少藥的年代,無異於黃土埋身。就在家人一籌莫展之際,一個江湖郎中用手裡的銀針救了她,待母親幽幽醒轉過來,已是3天之後了。母親常常對我們說,她的命很硬,就像山上的青槓木。從我們記事起,確實沒有看到母親進過一次醫院,唯一的一次,她卻再也沒能站起來。

母親身子骨看似柔弱,其實她有想象不到的力氣。大集體時,人們靠力氣和勞動強度掙工分,生產隊給母親評定的工分等級與其他壯勞力相同,這讓很多婦女羨慕嫉妒又自嘆不如。當時,我們生產隊有個土法榨油廠,需要木柴做燃料,大家都利用收工後的空餘時間,砍柴送到榨油廠兌換工分,每當這個時候,基本上是男女老少齊上陣,演繹了一場場特殊年代的全家總動員。有一次,我也肩上扛着一根木柴,顛着小身子跑在大人後面。記得那次,母親一趟背了250斤,對於一個柔弱女子來講,無異於是個天文數字。過秤的會計揉揉眼睛,甚至懷疑是他看錯了數字。母親的力氣由此可見一斑。

艱苦年代,大家日子都過得清苦,農家尤其需要精打細算,做到“細水長流”。家裡的糧食要盤算到來年秋收,油鹽醬醋要勻着使用,甚至照明的煤油燈,也要將燈芯掐到只剩一點光影。很多家庭沒有總體計劃,有了糧食就不管不顧,先將肚子撐圓,結果不到開春,往往糧食就已告罄。剩下的日子,只有吃糠咽菜,艱難苦熬。母親有她自己的生活哲學,她將所有糧食都平均分爲三百六十五等份,如遇哪年欠收,就用紅苕洋芋等雜糧摻進每天的主糧中,所謂主糧,大多是玉米麪。現在看來,其實也算不上主糧,至於大米,在農家則是頂級奢侈品了。遇上小荒年,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地只有無奈地對大家聳聳肩,地裡產得不多,每家每戶就分得少。野地裡,一叢一簇的紅籽果被人們採收淨盡。母親領着我,揹着揹簍,翻過一道道山樑溝谷,終於找到一處人跡罕至之地。運氣實在垂青我們,腥紅的紅籽果在溪谷兩岸樹叢中散發着迷人的幽香。秋風已一遍遍清洗過它們的身子,見到人來,正在啄食紅籽果的雀鳥只好一鬨而散。與鳥雀爭食,看似荒唐,其實是卑微生命的迫不得已。直到暮色四合,我們終於採滿了整整兩揹簍和一麻袋,倔強的母親硬是輪換着背出了野地。那年,正是這種“糧食”的添補,我們全家纔沒有餓着肚子。母親將紅籽果曬乾磨面,摻進玉米麪中蒸飯,但紅籽面的口感並不好,澀甜膩心,難以下嚥,但和豆豉草、水麻樹根莖相比,卻是美味佳餚。看着碗裡的玉米麪拌紅籽面蒸飯,我的腸胃往往突然一陣痙攣,腦海中會立即浮現出雀鳥啄食的情景。但我們家沒吃過豆豉草和水麻樹根莖,尤其是水麻樹根莖,聽說那東西吃多了會全身浮腫。

母親總是教育我們兄弟要走正道,她堅信“黃荊棍子出好人。”有兩類事絕對不能觸犯。一是偷拿別人家的東西。她說,“人要學好,壞手腳上身,雞都啄不下來!”有一次,實在嘴饞,趁着夜深人靜,就去偷了鄰家的柑橘,這一次,母親用黃荊條子抽得我們眼冒金星,好長時間,背上的印痕還清晰可見。二是在外面打架。我們小時劣頑,總是三天兩頭與鄰村孩子打架,一旦人家找上門來,皮肉之苦一定在所難免。母親從不與人爭論誰家孩子對誰家孩子錯,其實小孩子頑皮,很多時候沒有對錯之分,這要看父母的心態,是否爲自家孩子護短。而母親,總是賠笑臉,賠小心,有時也賠醫藥費,她的口頭禪,“少時不嚴管,長大要翻天。”我們只要在外面打架,她從來都是“有理三千,無理八百。”那時,爲了躲避皮肉之苦,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躲藏。畜圈樓上的稻草垛中,老黃葛樹蓊鬱的枝椏間,幽深茂密的油菜田裡,野外荒廢已久的石灰窯中,都是我們的藏身之地。開初,母親認爲我們躲不了多久,一旦天黑,就會乖乖地出來,時間長了,我們也摸準了她的心思,總是咬緊牙關,捱至她開始焦急地四處尋找之後,才灰溜溜地爬出來。這方法很奏效,那頓皮肉之苦多可免去。

除了以上兩種行爲,母親其實對我們極其寬容,有時甚至到了“縱容”的程度。上世紀70年代未,國家政策逐漸放寬,大隊和生產隊對社員的單幹行爲也開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老家那地方,地廣人稀,林木資源豐富,很多家庭的孩子都到山裡砍柴,賣給鎮子上的食店。撿拾生產隊採收遺漏的油桐籽,賣給糧油站,到林子裡割回野青藤,煮熟剝皮曬乾後,賣給鎮上的藤器社。總之,凡是能換錢的山野之物,我們都會不遺餘力。一年下來,每個孩子都會有一筆“可觀”的積蓄,大多數孩子都要上交給父母“充公”,但母親則從不向我們索要,而是放任自流,我就將這些錢全部用來購買了連環畫。那時的連環畫,筆法優美,構圖精緻,大多出自黃永玉等大師的手筆,到我進入初中時,足足塞滿了兩隻木箱。時過境遷,那些連環畫早已不知去向,每每念及,一絲遺憾會突然從心中升起。母親對我們的“縱容”,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上小學時,村裡的學校就在家門前不遠的河壩,因正式教師稀缺,一直以來,都是代課老師在那裡任教。我讀三年級時,破天荒分來了一個正式老師,姓文,剛從中師學校畢業,熱天總喜歡穿一件白色的的確良襯衫。學校在生源和師資都缺少的情況下,只能將不同年級的兩個班並在一間教室上課,稱爲“複式班”,文老師就是我們這個複式班的班主任兼全學科教師。上覆式班其實很有趣,老師爲一個年級的學生講完課後,接着再爲另一個年級的學生講,這其間,另一個班的學生則自行復習功課或抄寫作業。那時,小孩子精力難以集中,有一天,文老師爲另一個班講課時,我支着腦袋開了小差。他見狀後,就擰着我的耳朵將我提溜出了教室,我當時一犯愣,竟將文老師的白色的確良襯衫撕開一個大口子。這一來,當然撞了大禍,沒錢賠老師的襯衫,母親就用白色的確良線一針針替他織好。雖然不無遺憾,但文老師卻沒有多說什麼。這一次,母親居然沒有用黃荊棍子抽我,令我惴惴不安了很久。很多年後,與文老師相逢,他才說出了真相。當時,是他要求母親千萬不要打孩子,我才得以倖免了那場皮肉之苦。

母親總是竭盡全力供我們讀書。我的老家地勢偏僻,人們沒見過外面的世界,多數孩子不待讀完小學,就被家長強行摁到地裡務農,大家相互打趣,“讀書堆起一大摞,肚子餓了奈不何。”母親則相反,她不識字,講不出大道理,但她有自己的看法。見我們很大了還在外面讀書,有人譏諷道,“你家孩子那麼大個墩墩,還在外面晃起,不叫回來幹活,怕到時兩頭失勒你要後悔!”母親這時總是埋頭幹活,從來不予接訕。我高中畢業果然沒有考上大學,有人惋惜,也有人幸災樂禍。後者的話語開始含沙射影,母親從此反倒高高昂起了頭顱。見我還有繼續讀書的意願,她當即做出了一個“不可理喻”的決定,安排我每天放牛,能有時間看書。出老屋右拐順着溝走3公里,有個叫偏坡的地方,是一片面積很大的野地,沒有人居住,青草茂盛,離莊稼地很遠。每天只要將牛趕到那裡,我就進入了自由的天堂,除了雀鳥的啼鳴就只剩下呼呼的風聲。我就這樣開始“半工半讀”,一個假期過去,見父母實在太操勞,覺得應該自食其力,不能再拖累父母,就到鄰鄉的一個民辦初中應聘當了代課老師。

記憶中,無論是大集體時代還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之後,母親總是天不見亮即起牀,她要趕在一家人睡醒前,張羅好早飯,準備好豬的食和牛的草料。每天晚上,母親又是最後一個睡覺的人,她要埋好竈火,整理好雜物,將白天零亂的生活梳理勻淨,爲第二天的忙碌做好準備。像鐘錶的發條一樣,她推開天邊的魚肚白,拖着一家人迎着曙光,開啓每天新的生活,哪怕生活中長滿了尖利的芒刺。她又像一臺永動機,永遠都在操勞,永遠都在忙碌,瀰漫在歲月中的灰塵,她似乎都可以一一清掃乾淨。母親已故去整整6年,我彷彿還能看到她塵霜滿面,在無盡歲月中忙碌的身影。父親是遠近有名的篾匠,他總希望我們兄弟克紹箕裘,子承父業,而母親總是不以爲然,事實證明,母親是對的。現在看來,篾匠手藝已幾乎沒有用武之地。其實,我們兄弟也跟着父親編織過蔑制用品,但無奈慧根不夠,終究半途而廢。聽父親講,他能將篾席編織出幾十種花紋,因爲我們不爭氣,令他總是生出恨鐵不成鋼又無可奈何的況味。如今,父親的好手藝只能成爲此生絕唱了。母親如果還在人世,父親的心緒或許不會如此索然。

母親有一手極好的竈上手藝,鄰里鄉親每有“大繁小事”,她總是全力以赴幫忙操廚。農家辦宴席,操廚的人忙三天兩夜是常事,母親從不偷懶取巧,也從沒喊過一聲累,她說,“這叫轉工換活,要當是自己家的事去做。”她的熱心,爲自己在鄰里鄉親間掙得了好口碑。大集體時代,因爲物質匱乏,常常有趕路人在飯頭上來尋口飯吃。糧食固然金貴,但遇到這種情況,母親卻從不吝嗇,她總是笑臉相迎,並快速地從極不豐裕的餐飯中勻出一些來讓客人吃飽,她對我們說,“客來莫癟嘴,鍋裡添瓢水。”土地下放到戶後,我家門前的水田劃給了巖上生產隊的農戶,如逢巖上有人到田間勞作那一天,母親會在午飯時特意多做幾份。在母親眼裡,“遠水不解近渴,遠親不如近鄰。”

6年時間,快得有如電光火石。這幾天,秋風漸緊,秋雨淅瀝,是綿延不盡的大地正在用急促的秋聲洗濯亡者的足跡嗎?我想,絕塵而去的母親,離我們已越來越遠了。

(作者系武隆區社科聯主席、區作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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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羅雨欣

責編:陳泰湧

審覈:王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