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家族的「寄生殺人」:日本尼崎連續怪死事件
2011年11月,日本兵庫縣警方在尼崎市的一處倉庫裡發現一具女屍,遺體被塞在大型鐵桶中並灌入水泥。警方循線深入追查後,發現背後隱藏駭人的犯罪網路,甚至有多個家庭捲入其中。主謀角田美代子(圖左)利用黑道背景,以暴力脅迫、金錢威逼,藉口入侵他人家中,隨後監禁、虐待受害家庭成員,不但控制受害者的身體行爲,更施以思想洗腦,逐漸壯大自己的犯罪集團,一連串的暴行最後造成超過十人死亡的慘劇。 圖/維基共享、《家族喰い――尼崎連続変死事件の真相》
▌本文爲《寄生殺人:尼崎連續怪死事件的真相》(凌宇,2022)書摘
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指的是發生於兵庫縣尼崎市及周邊,對複數家庭進行多起長期監禁、虐待、殺害的連續殺人事件,共有超過十人死亡、失蹤。
主謀角田美代子在二○一一年十一月,因爲涉嫌對此前遭受監禁的大江香愛施暴,被以傷害罪嫌逮捕;同月,在尼崎市的出租倉庫中,發現了香愛母親大江和子女士被放置於大鐵油桶中的遺體,裡面還灌滿了水泥,整個事件因而爆發。
二○一二年十月,在尼崎市某民宅地板下,發現了谷本裕二先生、安藤Mitsue(みつゑ)女士、仲島茉莉子小姐等三人的遺體,接着同月又在岡山縣的漁港,發現了填滿水泥的鐵桶內藏有橋本次郎先生的遺體,警方因此判斷這是一起連續殺人事件。
和美代子一同居住的「角田家族」集團遭到逮捕,至今的種種犯行一一浮上臺面,然而就在調查途中,一二年十二月十二日,美代子在兵庫縣警察總部的拘留所內自殺身亡。
無窗的室內,貼着從來沒有看過、也沒有聽過的演歌歌手海報,平時播放的廣播音樂已經停止,無聲的空氣中,坐在一旁的老婦不斷地顫抖着。
在白光燈泡的照射下,黑紅色的瘀青顯得特別明顯。她左眼周邊、左手手背上都是瘀青,在催促下老婦翻開襯衫領子,可以看到鎖骨一帶也有明顯爪痕,共三條手指的痕跡。由此看來,可以明確知道她曾遭受暴力對待。
二○一二年十一月,我在兵庫縣尼崎市阪神電鐵杭瀨站周邊的餐飲店內,正繼續採訪「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也就是上個月在尼崎市梶島民宅地板下發現了三具遺體,因而浮上臺面的案件。
「其實這個人、剛剛被修子(假名)修理了。」
一旁的老闆憤慨說道。這位修子,我本人也在這家店內多次與她交談過,是位豐腴的六十多歲女性。每次見到她,她都會跑來跟我說:「大哥、有發現什麼新線索了嗎?」試圖打探我採訪的狀況。我隨意回覆後,她總是不斷地說:「別訪了別訪了,採訪那種沒意義的東西沒用的啦,早點打道回府纔是爲自己好啊。」
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指的是發生於兵庫縣尼崎市及周邊,對複數家庭進行多起長期監禁、虐待、殺害的連續殺人事件,共有超過十人死亡、失蹤。圖爲尼崎事件主要發生的家庭內部照片。 圖/維基共享
事件曝光以來,我幾乎每天都造訪這家餐飲店,和老闆也熟了起來。對於熟客修子,老闆特別叮囑我:「她是那個X身邊的人,所以纔想打探搜查的進度,你要小心啊。」
X指的是某個集團。當時媒體記者還沒有盯上這個集團,我是透過店老闆及其他的情報來源,發現X和自己正在追查的事件在臺面下有所關聯。
我再次看向老婦,她看起來個頭嬌小、溫和內向,怎麼看都是屬於社會上弱勢的那一方,究竟怎麼會被如此嚴厲地暴力對待?
「真的是,又被怒罵、又被施暴,真的苦了妳啊。」
老闆啞然說道。老婦聽了彷彿又想起了當時的恐懼,低下了頭。
「小野先生,你幫幫忙吧。」
老闆認爲老婦身上的瘀青之後可以作爲證據,於是說服她讓正好在場的我,用數位相機一一拍照存證。
每按下一次快門,身爲被害者的老婦就會閉緊雙脣。剛被打時其實不會感到太過疼痛,反倒是隨着時間經過,傷處會變熱、發腫,疼痛纔會真的出現,再過一陣子,應該會更痛吧。
「小心回家,回家後要記得冰敷傷處哦。」
拍完存證照片,老闆目送老婦,看着她一拐一拐地踏上歸途。
「真的受不了,怎麼會有這種事。」
老闆從冰箱拿出瓶裝啤酒,放在我的眼前。
「那個老太太,和修子認識根本還不到一年,但不知不覺中修子就已經大喇喇地賴在她家,接着說什麼冷氣壞了,就擅自找了業者來換臺新的,然後說她代墊了費用,向老婦要了十幾萬圓,根本亂來。」
我詢問,老婦是因爲這件事才被打的嗎?老闆搖了搖頭。
「纔不是。只是因爲修子說今天老婦對她態度不佳、口氣不好,就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這麼說來,你等等……」
老闆掏出了手機。
「其實我瞞着修子把手機切換到錄影,有錄到中間開始的一些聲音。」
說着,老闆按下播放鍵,一片漆黑的畫面中,可以聽到吵雜的聲響和女性恐嚇的話語:
「……有沒有搞錯,妳這什麼態度、白癡!非得給妳點顏色看看,聽到沒,妳啊只要閉嘴聽話就好,還敢給我說這種話!(傳來碰碰碰的激烈打罵聲)給我識相點,喂,少瞧不起人了、喂,問妳是不是看扁我了?(傳來碗盤破碎的聲響)吭?妳說說看啊、喂,在問妳話啊……」
途中傳來老闆介入制止的聲音,不過修子的憤怒還是無法平息,反而愈加發狂,不時又傳來老婦的呼喊,光是聽聲音就感到難受不已,令人不舒服的聲響迴盪在沒有客人的店內。
被手機記錄下來的恐怖時間結束後,老闆靜靜地說道:
「角田美代子和X的人,都一直在幹這樣的事,他們專對老人或弱勢者下手,只要稍微露出一絲絲反抗的情緒,就馬上這樣使用暴力威脅恐嚇他們。今天也是,我想修子就是要故意展現她們之間的權力關係,纔在店裡這樣施暴,其中也包含了在威脅她不準多說關於那件事的種種,不然就會嚐到苦果的意思。」
我的胸口彷彿壓了一塊鉛石,心情變得萬般沉重。
連身爲外人的我都如此難受,若是自己生活的地方發生這樣的事,還無處可逃,實在很難想像那究竟會造成怎樣的心理壓力。
我點起煙,深深吸了一口再緩緩吐出。悠然的煙霧纏繞着身體遲遲不散。突然之間,那種感覺侵襲了我。
尼崎事件以主謀角田美代子爲中心,涉及的人物、家庭、和地區錯綜複雜,而後由於角田在獄中自殺,全案也變成日本至今無法解開謎團的未解決事件。
尼崎事件也常常成爲日本社會犯罪漫畫的題材。
我已經採訪殺人事件持續了十五年之久。
回想起來,這十五年可以說就是一段不斷追尋死亡與暴力的歲月。說得更精準一點,從一九八九年至二○○四年之間,我曾數次造訪柬埔寨、阿富汗、伊拉克的戰場進行採訪,可以說我已經將自己置身於血腥的現場超過二十四年了。
不合理的死亡與暴力周遭,總是黑暗、沉重。
在戰地採訪時,親眼目睹人射殺人的那個夜晚,我全身冒着冷汗;不得已看了處刑影片之後的幾個月,腦海中總是不時浮現犧牲者那絕望的表情,讓我忍不住想要呼喊出聲;在酷寒的冬季因失去家園而在路上垂死的母子身影,更是經過了十五年以上,至今依然深深印在我的眼底。
這麼說來,戰場就是一個由不合理組成的空間。那麼殺人事件的事發現場是不是也是一樣的呢?兩者有點像又不是完全一致。
對於日本國內的殺人事件,除了事發當時我會進行採訪和調查,事後我也會前往拘留所,與判刑確定,成爲死刑犯的殺人犯會面;若對方同意,我也會和他們書信往來。
「小野先生啊,是因爲到了現在我纔跟你說,當初第一次殺掉╳╳時,我真的感受到人生至今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快感。我原本想這是因爲是第一次殺人才會有這樣的快感,結果之後殺掉△△時也是一樣呢……」
拘留所的會面室裡,親手殺害了四個人的年輕男子隔着壓克力板這樣訴說。我和他會面已經超過一年,這一天他唐突地說出了這樣的話。
若只是看到他說的這段話,應該會認爲他是一個變態精神病患者、一個快樂殺人犯。然而在之後多年的交流中,我也看到他擔心家人的一面,甚至聽到他表達對被害者的歉意,逐漸改變了我對他的印象。之後最高法院判處他死刑,瞭解到今後不再能繼續會面,他在道別時向我深深鞠躬,哭着說道:「這些年真的謝謝您了。」
當然,我完全明白,被害者的親友是絕對無法原諒他的、也難以停止對他的憎恨,最後的判決亦符合他犯下的重罪,我也沒有想要藉由這段描述爲他減輕刑罰。
只是他這種態度的轉變,在採訪整起事件的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讓被死亡、暴力環繞的黑暗與沉重,產生了變化,這是不爭的事實。結束最後一次的會面,我懷抱的感受是「感傷」。這份感傷是我對無法改變的過去所發出的憎恨之言──爲什麼他要做出這種傻事!
另一方面,也有除了黑暗與沉重外,還讓我感到顫慄不已的事件。
那是二○○二年在福岡縣發生的「北九州監禁殺人事件」。主謀鬆永太利用電擊等兇器,對未登記的妻子及其家人進行恐懼式操控,最後甚至命令家人間互相殺害、處理屍體,共有七人喪命。因犯案過程殘忍、被害者人數衆多,常被拿來和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相比。
二○一一年年底鬆永太死刑定讞,而在這之前的二○○八至○九年,將近一年間,他正在向最高法院上訴,當時我曾和他書信往來並多次會面。
「哎呀、記者先生,今天謝謝您大老遠跑來啊。」
第一次會面時,鬆永抱着大量的官司資料走進會面室,笑着向我打招呼。
「您聽我說啊,法院的判決完全不正當,檢察官只是照着他們做好的劇本走,完全不聽我的說詞,真的很過分……」
他這麼說着,接着,就把約十分鐘的會面時間,全都用來專心訴說他和整起事件是毫無關聯的。之後的會面他也不斷說着相同主張,並舉出女性共犯的名字,先告訴我「她是個不得了的可怕女人……」,然後再強調案件是在自己不知情的狀況下,由共犯者主導進行的。
比起這些推卸責任的說詞,更讓我感到顫慄的是他那開朗的神情。他總是用毫無牽掛的表情看着我,滔滔不絕地說着自身的主張。
倘若惡魔真的存在,他肯定不會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邪惡樣貌,而是帶着這般無牽無掛、天真笑容的表情吧。面對背後藏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因子的鬆永,我忍不住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和鬆永的聯絡,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被切斷了。從某一天起,他開始拒絕和我見面,也不再回信。相信他是把我列入「沒用、幫不上忙的人」的名單中了吧。
這讓我內心深處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涌上厭惡的情緒,也感受到自己實在還是不夠成熟。
我不時反問自己,爲什麼要特別專挑戰場、殺人案,這種黑暗又沉重的事件去調查採訪呢?
我總是得不到答案。似乎有一股慾望推動着我。我也不清楚它是黑是白、是對是錯,但正因爲得不到答案,才更應該繼續前往那讓人泄氣傷神的事發現場,就是這樣的循環。
尼崎事件案情複雜、弔詭的人性面貌,也成爲日本八卦雜誌的題材。
報紙、電視,以及週刊,無不派出大批記者投入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的採訪現場,我也是其中一人,而且還是二○一二年十月十三日,警方進入尼崎市梶島的民宅進行搜索後,遲了一週才終於加入採訪行列。
也因此,只要是採訪報導中記載的相關人士,他們總是說已經有太多記者來過,拜託不要再來了,一一拒絕受訪。即便是其他地方或人物,也都不時聽聞早有哪裡的記者前往採訪過,至於事發當地的人們,則是不想再碰觸這禁忌的話題,紛紛閉緊了雙脣。
事件已經開始擴散,有媒體已動身前往香山縣高鬆市、滋賀縣彥根市等地,採訪相關人士。
在這樣的情況下,單槍匹馬採訪的我,反而豁達了起來。
和別人做一樣的事是沒有用的。
這是我得到的結論。
我首先決定,暫時不要離開尼崎市。機動力不足卻還是到處出差採訪,並不會獲得什麼好成果,還不如待在與事件關係最密切的地方纔是上策。
接着我決定,要在這關係密切的地方,建立起自己專屬的緊密人脈。至於做法,就只能仰賴至今的經驗法則──找出知情又抱持着「俠義心腸」的人,並取得他的信賴。方法很簡單,卻又很困難,不過我還是把這設爲理想作法,並試着達成。
於是,我開始在尼崎市,特別是主謀角田美代子居住地區附近的鬧區,也就是阪神電鐵杭瀨站周邊展開採訪。
杭瀨的街道還留有濃濃的昭和風情,二戰後一直到七○年代的經濟高度成長期,這裡因製造業而繁榮,處處都是鬧區,人口密集,相當熱鬧。之後卻一路衰退、蕭條,現在的街景也都展露出這由盛轉衰的過程。商店街拉下鐵門的店家比比皆是,餐飲店不論老闆還是客人年紀都偏大,白天就開始營業的酒館、卡拉OK吃茶店散落其中,也有很多年長者從大白天就開始飲酒。
到處採訪時,我的基本法則就是到了賣酒的店就喝酒、到了餐飲店就吃東西。這個做法讓我在每家店停留的時間拉得很長、沒辦法一口氣造訪多處,其實非常沒效率。不過因爲「和別人做一樣的事沒有意義」,所以我還是持續這麼做,並且每天造訪感覺「有譜」的店。
爲了避免讓各位鎖定我說的是哪家店,就先跳過詳細資訊。在一開始的一週,先是這家的老闆介紹我認識了二家他信賴的店鋪,以及一位人物。之後再花了些許時間,這些店鋪、人物逐漸增加,本章開頭登場的餐飲店也是其中之一。
和他們建立起深厚的關係後,便會開始聽到一般報章雜誌上絕不會出現的情報,甚至還有警方尚未發表或還沒掌握的資訊。
尼崎事件引起日本社會廣泛討論和研究,特別是針對其中的心理支配等問題。
某一天,趁着沒有其他客人,餐飲店的老闆拿出了一張照片,裡面是一位看似六十多歲的男性,他正開心地唱着卡拉OK。
「喂、小野先生啊,這個人也被美代子他們威脅,而且現在還行蹤不明。」
詢問之下,我得知這位安田先生(假名)原本任職於印刷公司,退休後靠年金生活。
「安田先生不是壞人,只是一喝了酒就會開始裝闊,說了不少自己很有錢之類的話,因此纔會被美代子盯上的吧。」
這是約二年前,也就是二○一○年左右的事。
「有一天,安田先生忽然一臉憔悴地來到店裡,對我說『拜託借我三千圓,我要買東西』,還說『外頭有男的在盯着我等我出去』。於是我就借他錢了,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我再次望向照片,個頭矮小、身形偏瘦的安田先生穿着一身黑色的高爾夫球裝,戴著白色棒球帽、手拿麥克風,表情充滿生氣,實在難以想像他憔悴的模樣。
「有認識安田先生的人,看到他在XX(杭瀨的某間超級市場)被迫購買食品的樣子,據說有二個兇惡的男人在離他稍遠的地方盯着他。」
「安田先生沒有報警嗎?」我不禁詢問。
「他說他有去找警察,但警方不當作一回事,如此一來,大家都沒轍了……」
店主一臉放棄的神情。
「其實,安田先生曾經來找我,要我『救救他』,說『他看到了不得了的事』,相當害怕。好像是他被帶到美代子家,看到他們對監禁的人施暴的情況。接着他被二個男人威脅,說『你只是沒用的臭蟲,臭蟲只要負責搞錢來就好了,若拿不出錢來,你也會是同樣的下場』。那時我還借了他三萬圓。」
之後安田先生又來借了那三千圓,自此失去蹤跡,後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狀況了。老闆靜靜地說道:
「希望他是逃走了,平安無事。只是連通電話都沒有啊。」
我後來遇上的媒體記者,沒有任何人知道安田先生的存在,就連可以直接向警方搜查官取得情報、專門負責兵庫縣警的記者也不知情。換言之,安田先生甚至沒有被算在尼崎連續離奇死亡事件搜查中的失蹤者名單內。
這樣的人究竟還有多少?我想這纔是角田美代子相關事件中最黑暗的一面。從來不曾浮出水面,就這樣在臺面下消逝的人,就像是乍看風平浪靜的海面,其實裡面正發生強烈的漩渦一般。
這個事件,若像以往採訪的殺人事件那般,獨自莽撞地踏入各種黑霧之中,恐怕會遇上什麼危險……
我心中的警戒燈開始閃爍不停。
《寄生殺人:尼崎連續怪死事件的真相》
作者: 小野一光
譯者: 李雨青
出版社: 凌宇出版
出版日期: 2022/04/27
內容簡介: 2011年11月,日本兵庫縣警方在尼崎市的一處倉庫裡,發現了一具女屍,該具遺體被塞在大型鐵桶中,並且灌入水泥。警方循線調查,很快將目標鎖定在受害者二女兒的前夫,不料深入追查之後,赫然發現嫌疑人背後隱藏着更爲駭人的犯罪網路,甚至有多個家庭捲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