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包父母:陪伴可以外包,愛也可以嗎?
看點如今,不少忙於工作的家長們,爲了更好照顧孩子,紛紛選擇聘用兒童成長陪伴師,但是當陪伴慢慢模糊了父母養育的界限後,陪伴師們又該提供怎樣的服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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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劉詩予 編輯丨zmconnect 排版 | lulu
陪伴師提供的陪伴是什麼?
去年六月,經營了十幾年家政公司的佐琳第一次在朋友圈裡發了一條新的招聘信息:
招聘兒童成長陪伴師,負責十歲女寶的課外班陪伴,功課輔導,學習進度跟蹤。要求本科學歷,英語流利。
“兒童成長陪伴師(以下簡稱陪伴師)”這一職業從2023年開始在國內出現。在招聘軟件上搜索,有超過20家不同的家政公司發佈了幾百條尋求陪伴師的信息,工作地點大多集中在上海、北京、廣州等一線城市。
陪伴師屬於家政人員的一種,但工作更復雜。
首先包括一部分的生活照顧:接送孩子去學校,晚上哄睡。
他們也承擔一部分家教老師的工作:陪孩子完成全科作業,解答不會的問題,訂正答案。
但不同的是,有時他們還會負責孩子的整體學習安排,規劃補習班和興趣班排課。
實際上,陪伴師的工作已經包含了一部分原本由父母承擔的內容。他們參與孩子的社交活動,陪孩子參加同學生日會,帶孩子去同學家做小組作業。
一位陪伴師會經常留意本市的博物館有哪些新上的展覽,她會做展覽攻略,提前聯繫黃牛搶票,買票時請好專業導遊,回家路上再和孩子討論展覽上學到的知識。
陪伴師的月薪通常比家政阿姨高,在1萬-3萬元之間,最高可達4萬。各大招聘網站上,對陪伴師的需求是從去年年中開始激增的。佐琳發現,2023年底開始,詢問陪伴師的人突然變多了,一個月能有十來單。她原本主要做家政阿姨的業務,今年6月開始考慮成立專門的陪伴師機構。
在佐琳的機構裡,需要請陪伴師的客戶家庭總資產通常在千萬以上。他們大多是公司高管或企業經營者,經常加班和出差。除了陪伴師,這些客戶家裡通常還配備司機、阿姨,以及專門給司機、阿姨、陪伴師做飯的廚娘。
在這樣的家庭裡,一些父母常年不在家,陪伴師成爲家庭裡和孩子相處時間最長的成員之一,從週一到週六,從孩子起牀到入睡,時間有時甚至超過父母。他們會陪伴孩子外出參加夏令營甚至出國旅行,陪家裡的老人聊天,帶老人孩子一起去外地旅遊。
他們有時還要幫助解決家庭危機。一些父母只要陪孩子寫作業就會吵架乃至打人,疲憊的全職媽媽會失眠,重返職場的媽媽不得不服用藥物控制情緒。陪伴師像家庭戰場裡的救火隊員。
在功能性的陪伴之外,陪伴師走入了家庭的內部。他們瞭解阿姨、老人的疲憊,聽過孩子抱怨孤單,看到過媽媽深夜的焦慮。當陪伴師的邊界逐漸模糊,他們提供的“陪伴”到底是什麼?
忙碌的孩子,孤單的孩子
一位陪伴師帶的孩子今年十一歲。每天早上7:00他開始吃早飯,15分鐘內必須吃完。
在他和媽媽出門去學校時,他五歲半的弟弟正和陪伴師一起坐在客廳裡讀幼兒園發的預習文章。讀完語文還有英語,打開專門的英語app,軟件裡彈出提示音,讓他跟着人聲朗讀、輸入。還有數學計算題,他正在幼兒園讀大班,面前的習題本上已經做到了複雜的乘除運算。語數英全部做完後,他才背上書包去幼兒園上學。
下午三四點左右,孩子放學。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計時器是陪伴師的必備工具。一個四年級的孩子需要先把自己估計能完成每科作業的時長寫在本子上,每開始和每寫完一個學科就要在計時器上按一下,最後看實際時間和預估時間是否一致。陪伴師全程在旁。每一科之間可以休息五分鐘,他被允許起來喝杯水或者去客廳活動一下身體。但大多數時候,他纔剛發了一會兒呆,時間就結束了。
晚飯通常六點開始,六點半吃完,然後繼續寫作業,寫完後開始做課外題。五歲半的孩子也有任務,他要做兩面紙的英語題,四面語文,兩面數學,三到四面計算。絕大多數時候,他要寫到九點、九點半,甚至十點才能睡覺。他的身體不太好,半年內已經感冒了三次。每次感冒,他和陪伴師兩個人只好戴着口罩,趴在作業本前。
有的孩子會在學校裡寫完家庭作業,因爲放學後的時間屬於補習班。
一位陪伴師帶的孩子今年五年級,回家之後不到半個小時就要開始上網課,或者上家教課。從週一到週五,分別是數學、英語、練字。他的數學已經學到了初中難度,英語課原本有三門,後來縮減到兩門,一個教閱讀,一個講詞彙。還有體育,爲了以後能上國外的學校,媽媽還給他排了壁球課。
到了週六日,有的孩子會用這兩天和陪伴師一起預習下一週學校的課程,或者用難得的大塊時間來寫作文。另一些孩子的週末屬於課外班。他們有樂高編程課、積木課、足球課、馬術課、小提琴課、聲樂課......那個五歲半男孩的媽媽曾經請過體育老師來家裡帶他運動,但他平時睡覺時間太少,不運動就夠累了,一運動直接累倒了。體育老師沒再來。
這些家庭裡幾乎從來不開電視,有個男孩只有在寫完作業後才偶爾能看一集英文版牛津樹。公園、遊樂園都沒時間去,爸爸媽媽也很少有時間帶他們看電影、逛商場。玩手機、刷iPad更是明令禁止的行爲。
一個陪伴師的理想形態是這樣的:陪孩子度過家長不在身邊的時間,幫助家長規劃孩子的課程,當然會勞逸結合,關注身心健康。ta會在作業的間隙安排娛樂,也會適當答應孩子想玩手機的請求。
但事實上,陪伴師更多時候只是家長需求的執行者。他們被嵌進孩子密不透風的時間表裡,代替忙碌的父母安排忙碌的孩子。
陪伴師需要在孩子開始學習前按下計時器,記下每一科完成的時間彙報給父母。他們會在媽媽送哥哥去上學的時候陪弟弟在家裡做完預習。家教來上課時,陪伴師要全程旁聽,跟老師對接課程進度;上完小提琴課後,陪伴師會督促孩子練琴,坐在旁邊看琴譜糾音。
有位陪伴師剛上戶時喜歡在放學的校車上和孩子聊天,問他學校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感覺好不好。春天時海棠花開了,她會帶着孩子看車窗外的花,問他有沒有看出深深淺淺的綠有什麼不一樣?但僱主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
有一次僱主家的孩子看到新聞說天津要辦一場直升機博覽會,他想去但不敢和媽媽說,博覽會在週六,第二天他還有補習班。“咱們可以徵求一下媽媽的意見,”陪伴師沒有直接拒絕他,“那這個週末的作業和網課你準備怎麼辦?能不能在高鐵上做完?這麼辛苦,要不不去了吧?”陪伴師激了孩子一下,孩子保證自己一定在高鐵上寫完。
陪伴師幫孩子想好作業的解決方案,孩子鼓起勇氣去找了媽媽。媽媽同意了。那個週末,陪伴師和孩子兩個人一起去了博覽會,“特種兵行程,”她回憶,“他在高鐵上上完了網課,還寫了所有作業,前天晚上去,當天晚上回。”回家後,陪伴師帶他趕上了第二天的補習班。
也有不那麼順利的時候。有個孩子想打籃球但媽媽不讓,那天爸爸正好休息回家,準備下午自己去打籃球。陪伴師看着孩子“眼巴巴地望着籃球”,實在忍不住了,她跑去找僱主媽媽說,“親愛的,你讓他出去跟爸爸打會兒籃球吧,半個小時也好。”
孩子在旁邊聽到,眼淚立刻下來了。“他說不可能,永遠不可能,媽媽絕對不會讓我去的。”陪伴師幫他跟媽媽說好話,教他告訴媽媽,回來之後一定會注意力更集中地學習。外婆也在家,大家一起勸媽媽。媽媽最終同意了。但那天打完球,爸爸帶他出去吃喝玩樂,兩個人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很久纔回家。媽媽嚴厲批評了他。
有時,陪伴師和孩子像是家庭裡的一個小小同盟。一個僱主在家裡的書桌後面放了一個監控,有時陪伴師和孩子坐在桌前,孩子不願意把作業本掏出來,陪伴師正在等他調整情緒,監控裡突然傳來媽媽大吼的聲音:怎麼回事啊?你怎麼還沒有開始動啊?後來孩子再磨蹭時陪伴師只好湊近他,小聲說,如果再不行動的話,一會兒會發生什麼你自己清楚的哦。
長時間相處下來,孩子也會與陪伴師建立感情。家裡做了好吃的,孩子會想着先給陪伴師吃,媽媽發脾氣罵人,孩子會和陪伴師抱在一起哭。一位陪伴師記得,自己帶的孩子一次說話禿嚕嘴,“直接管我喊了聲媽”。
一個三歲半的孩子在一天睡前突然哭了,對陪伴師說,我覺得我好孤獨呀。陪伴師愣住了。家裡平時有陪伴師、阿姨和外婆,“感覺家裡有很多人,” 這位陪伴師說,“但他其實自己也清楚,這都是來他們家工作的。”
另一個二年級的孩子有一天坐在沙發上休息,家裡只有陪伴師和家政阿姨,他突然託着腮說,我覺得我好無聊,爸爸媽媽都不在家。陪伴師說,你不是還有我和阿姨嗎?他說,對,要是沒有你跟阿姨,我就更無聊了。
這位陪伴師意識到,“其實他想說的是他好孤單”。
什麼樣的父母會僱傭陪伴師?
如果不是面臨高強度的工作和頻繁的出差,許多父母也許不會想到花錢請陪伴師。
一位陪伴師的僱主夫婦是服裝公司的創業者,媽媽經常出差,一個月只能回家待一個星期,在陪伴師工作的一年裡,爸爸在家時間加起來也只有二十多天。爲了請陪伴師來照顧三歲半的兒子,他們付的工資是一個月一萬六千元。
陪伴師Laura的僱主夫婦分別是互聯網和金融行業的高管,工作日每天晚上九、十點纔到家,晚上下班他們不會進房間干涉陪伴師和孩子的相處,只會在陪伴師走了之後輪流哄孩子睡覺。每週日是他們固定留出來的親子時間,爸爸媽媽會一起陪孩子吃飯,帶他出去玩。爸爸喜歡跟他講車,講手錶;媽媽會跟他聊公司管理的技巧和金融知識。
有一天Laura開車接孩子下課,順路和媽媽一起回家。她的車是特斯拉,媽媽在車上和孩子聊天:“你覺得特斯拉的這個產品你給它打多少分?如果是蘋果公司來做一個汽車的話,它和特斯拉之間會有什麼區別?”Laura記得孩子和她們一起討論了一下,覺得特斯拉可能只有80分,“因爲它很多接縫做的不是很精細。但是蘋果公司擅長的是另一些東西”。
Laura記得僱主在面試時對她說,他們希望培養孩子的思考能力。市裡有新的展覽和活動她都會提前預約,帶孩子去博物館學習和聽講解,有時放學下課的路上會給他打開喜馬拉雅聽主播大力丸講歷史。
更重要的是時間和效率。家長希望她教會孩子不能浪費時間。玩耍是允許的,但需要計劃好從幾點到幾點,寫在本子上,用計時器掐表算好,晚上和學習進度一起向家長彙報。
這種要求也轉移到陪伴師身上。陪伴師Monica一開始會在四點半去學校接孩子放學,在校車上和他聊天,五點到家再開始陪伴學習。她的薪資按小時結算,“媽媽覺得接校車的這半個小時其實是在浪費學習時間”,於是改爲讓她直接五點到家。一到家放下書包就要拿出作業本。“家長就會覺得你不要跟他說這些,直接開始要進入狀態,”Monica也變得緊張,“我趕快就跟打仗似的要做作業。”
Monica的僱主在經營家族企業,他們對孩子的成績要求很高,希望兩個兒子都能考上好學校。家長們對孩子的期望大多類似:爬藤(考取常春藤大學)、出國、繼承家業。
陪伴師的工作結果以孩子的成績爲指標,孩子成績不好,就是陪伴師的失職。今年年初,Laura帶的孩子期末考試沒考好。僱主第一次對Laura發了脾氣。接下來的寒假,Laura每天早上八點去、晚上十點回,陪孩子狠抓了一個寒假的學習。
一旦和家長的教育思路產生分歧,陪伴師只能按照家長的要求來做。陪伴師希望孩子到家能先休息,家長希望立刻開始學習,一位陪伴師認爲自己“只是一個工具人”,只是貫徹家長的意志,並不能實踐自己的教育方法。
某種程度上,陪伴師的存在並沒有完全把父母的壓力外包出去。一位陪伴師的僱主原本是家庭主婦,之所以請陪伴師是爲了重返職場。後來陪伴師才知道,僱主即使在辦公室裡坐着也會打開家裡的監控,從陪伴師進入家門的那瞬間就開始在鏡頭裡看孩子的一舉一動。
身爲父母的壓力無處不在。家長們會在朋友圈裡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同樣的年齡,別人能認多少個字,自己的孩子能認多少個字?微信裡經常彈出學校老師的消息,“你家孩子今天跟誰吵架了,孩子字寫得不好了,試卷被罰抄了......”家校羣裡每個月發一條班裡學生的表揚名單,一個月又一個月,沒有自己孩子的名字。
也有家長在學校的綜合測評網站上看到孩子同學的獎項,“不光學習成績好,拿了什麼競賽獎,還有跆拳道都是黑帶,籃球也有獎,體育上還有羽毛球、游泳,都拿到什麼二級、一級運動員證。”
但這位媽媽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孩子成績不好,她請過阿姨,換過三個家教。疫情期間上網課,每天提前打印好資料,預習老師發的PPT。上網課時和孩子一起坐在旁邊從頭看到尾,稍微離開一會兒,孩子就有可能把網站退出來自己玩遊戲。課上完了,還要定時定點把老師佈置的作業提交上去。
在有陪伴師的前提下,媽媽仍要面臨這些工作:白天要送兩個孩子上學,在家長羣裡溝通學校的信息,聯繫培訓班調課,安排兩個孩子每週的課程時間。
一位媽媽告訴陪伴師自己總是失眠,晚上睡不着覺,只能等送完孩子回來稍微休息十幾分鍾。另一位媽媽今年40歲左右,陪伴師看到她已經有了不少白頭髮。“媽媽要管公司那麼多人的工資,家裡外公外婆的生活費也是她來給”,家裡的桌子上擺滿了各種藥,阿姨曾經悄悄告訴陪伴師,“好像是治抑鬱和躁狂的藥”。
在壓力下,媽媽們經常陷入不受控的情緒。有一次一位陪伴師和和媽媽、孩子、外婆一起吃飯,媽媽把菜夾到孩子碗裡,用溫柔的聲音說這個菜好吃,你來多吃點。她連着說了好幾次,孩子擺出不要的手勢。媽媽夾了一塊塞進孩子嘴巴里,孩子立刻吐了出來。媽媽的表情變了。她把碗往桌上一摔,說不吃拉倒,起身把整盤菜都倒了。
一天早上,陪伴師Nancy帶的四歲的弟弟起牀後不想做語文閱讀。媽媽剛送完哥哥上學回來,昨晚也沒睡好。Nancy看到她把孩子拖進房間,房門關上,再打開的時候孩子臉上都是扇過耳光的紅印。九歲的哥哥也經常捱打,Nancy曾經在孩子房間的牆上看到一封保證書:再也不能對xxx女士生氣,要永遠聽她的話。xxx是媽媽的名字。
有次哥哥在補習班考試考了零分,回家後他笑着跟媽媽說了這件事。媽媽把他拖到房間裡,正準備打他,外公走進去想攔住媽媽。Nancy聽見媽媽讓外公滾出去,孩子在房間裡衝外公喊,你快出去,你快出去。“他知道外公來了也沒用”。
有時作業寫累了,弟弟想看iPad上的視頻但不敢跟媽媽說。他曾經問Nancy,你覺得喜歡看iPad的小朋友就是不好的小朋友嗎?
還有一天他問了Nancy另一個問題:“等我長大以後,我可以打我爸爸媽媽嗎?” 他想了想,很快對Nancy說,“應該是不能隨便打爸爸媽媽的,我是做錯事情媽媽纔打我的。” Nancy把這個問題告訴了孩子媽媽。媽媽笑了一下。
Monica第一次見到孩子時,孩子就流着眼淚對她說“媽媽打我,已經打斷過兩條棍子”。“我說天哪,我來了之後這個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她會在媽媽再打孩子的時候把孩子護在身後,但她阻止不了僱主仍然要打孩子。這是她挫敗感的來源,“我對孩子承諾的事情,我沒有做到”。
成爲陪伴師以前,Monica在幼兒園做老師。她習慣誇獎孩子:今天學寫字,都從a學到b了,多棒呀。“但媽媽就會說,我纔不會誇他呢,寫字這麼簡單,這也值得高興嗎?這也值得表揚嗎?”
她發現自己的僱主總是在貶低孩子,懷疑孩子。“他在學校本身就因爲調皮搗蛋被同學排擠嫌棄”,Monica擔心孩子有一天繃不住了怎麼辦。“他有那麼脆弱嗎?”孩子媽媽對她說,“你真以爲他敢往樓下跳嗎?他不敢,他怕死的。”
父母陷入“功能癱瘓”
心理諮詢師高俠麗接待過很多崩潰的家長。抑鬱,焦慮,出現暴力行爲,在她看來這是家長在巨大的壓力下陷入了部分功能癱瘓的狀態。
當日常生活中出現和孩子的溝通無效、任務失敗等情況時,如果刺激大過了父母本身可以應對的能力時,就像一個只能處理60的數據的機器突然加載到了70,機器就會過載。“當整個的情緒濃度達到一定的量,超過了父母可以應對的程度的時候,ta也會出現這樣的功能性癱瘓。”
一些父母會出現迴避,一些會把情緒轉化成暴力,還有一些父母也許會相互指責。在高俠麗看來,與孩子相處中的問題會慢慢變成父母一種累積的挫敗感,第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好,緊接着又會出現第二個問題,問題越解決,麻煩卻越來越多。
“抑鬱的家長不僅遭受抑鬱這種痛苦的折磨,還會遭遇'我沒有履行家長的責任、沒有家長的能力'的內疚和自責感。”高俠麗說。這種深刻的內疚如果無法得到處理,反而會加重家長們的行爲。
“比如過於強調成績,或者孩子表現不好的時候會(有暴力行爲),其實是因爲自己不堪重負。他們可能會覺得我好像沒有做到,那麼如果我的孩子成績更好,或許ta的生活會更好,也許可以彌補一部分我的痛苦、我的不好帶來的損失。”
她見過太多因爲自己的忙碌而被內疚折磨的父母。他們往往會想要補償。用金錢換來玩具,請來陪伴師代替自己是一種補償;更加嚴格要求孩子,講求效率,注重成績,也是一種補償。
“有時候我們會陷入到一個“效率”的困境裡,”高俠麗說,“什麼樣的陪伴是有效的?比如說我們很重視知識、道理、技能的習得,但是當我們關注這些顯性的東西時,可能就忽略了一個隱性的東西,就是情感連接帶來的舒適、愉悅和放鬆的體驗。”
在她看來,假如孩子做半個小時手工什麼也沒做出來,這半個小時也並沒有浪費,ta學會了探索、理解、自由,這比做出東西本身更重要。
高俠麗曾經見過一個家庭,孩子在家裡最喜歡的是爺爺,但爺爺平時一直悶不吭聲。她問孩子喜歡爺爺什麼?“原來每當他去做一些看似搗蛋破壞的事情時,爺爺總是會在旁邊陪着他,可能會給他遞一個螺絲刀。爺爺很少講話,但會讓他會覺得自己其實獲得了爺爺滿滿的關注和接納,允許和理解。”
陪伴要提供的是這樣一種情感連接,它構成了人之爲人的基礎。它只能用情感去修復,而不是其他被稱之爲陪伴的補償。
是陪伴師,也是父母
什麼是陪伴?
我一度懷疑,如果陪伴師和孩子在一起的時間比父母更長,對孩子比父母有更多包容理解,也發自真心愛這個孩子,那麼這種陪伴是不是真的可以替代一個不在身邊的、暴力的父母?
“任何一個職業都沒有辦法替代父母,這是很顯然的,因爲父母不是一個職業。”
高俠麗告訴我,“孩子會想,對於我的爸爸媽媽來說,我是不是被需要的?我是不是能夠在父母那裡從一開始就得到一種無條件的關注?”這是一個人自尊和安全感的來源,構成人之爲人的基礎。和父母的情感連接決定了我們的自我感受——我是不是受歡迎的?我是不是一個有價值的人?這是任何其他關係都無法取代的。
如果缺乏這種情感連接,“孩子很早就會開始只依賴自己,而不太去相信一段關係”。有三位陪伴師告訴我,他們曾經發現自己帶的孩子遭受過校園霸凌。有的被同學用腳踢,有的在校車上被高年級學生語言侮辱。他們全都沒有告訴家裡任何人,是陪伴師接送時當場看到孩子被欺負,或孩子腿上的淤青露出來時才被發現。陪伴師甚至總比家長知道得更早。
“他其實不太知道怎麼和別的同學相處,怎麼處理矛盾。”一位陪伴師告訴我,她帶的孩子雖然在家裡橫,但是在外面根本不敢爲自己說話,總是被別人欺負。但委屈在家裡並不總有出口。家長告訴他男孩子不可以隨便哭,每次流眼淚他都會被罵。房間裡只有孩子和陪伴師時,陪伴師會抱着他拍拍背:“想哭就哭出來吧。”
當陪伴被外包出去時,矛盾也被外包了。一位陪伴師告訴我,她的僱主媽媽只要一輔導孩子寫作業就會吵架,所以她把寫作業的任務完全交給陪伴師,這樣自己就不會和孩子生氣了。
在高俠麗看來,陪伴師的存在一定有其合理性,重要的是父母可以通過陪伴師的幫助精簡自己的任務,但不能精簡自己的角色。
“我的角色是你的媽媽,意味着當你從課堂上下來的時候,我可以瞭解你過得怎麼樣,有沒有遇到困難?今天有沒有結交到新的朋友?昨天你們的矛盾解決了嗎?”當陪伴師分擔了家長的任務,家長就可以用更多時間關注孩子作爲人的感受,修復情感上的連接。
許多陪伴師自己也是媽媽。Laura已經做了四年多的陪伴師。她今年32歲,已婚,正在考慮備孕。今年六月她從僱主家下戶,開始籌備自己的陪伴師機構。我問她如果生育,是否會給自己的孩子請陪伴師。“如果說到時候家庭經濟實力允許,我的工作又很忙,那我確實會考慮請一個陪伴師來和我一起帶孩子。”
我在家政公司見到了另一位陪伴師李阿姨。她三十出頭,皮膚偏黑,大專學歷,從石家莊到北京來做陪伴師。來北京前她在石家莊做公立幼兒園的老師,每個月只有小几千。她的兒子今年三年級,和其他陪伴師們負責陪伴的孩子差不多大。李阿姨每個月只有4天假期,她用那4天時間坐火車回家陪自己的孩子。她準備用在北京賺的錢給兒子報一個託管班,中午管飯,下午管做作業。
她的手機裡沒有家長羣,孩子不闖禍老師就不會聯繫。她管孩子叫楊哥,每個月在家的三四天裡她主要陪孩子出去玩:“回去就問,楊哥,我們今天去哪happy?”她很少提到成績,“那你成績再好, 985,211,他到了這個公司,社交生存、與人溝通、心理承受能力不好,光有一個985、211有什麼用?”她說自己的孩子底子打好就行,心理健康,每天開開心心,視頻裡跟她講每天學校裡發生了什麼。
有次她回家,兒子在樓下停車場,她先上樓回家拿鑰匙,但忘了告訴他。下來之後發現孩子正在停車場裡大哭。“他以爲找不着我了。”
文中Monica、Nancy爲化名,“正面連接”專注於非虛構和特稿,旨在呈現現實世界中人們視而不見的重要部分,在人與故事的切面後展現當代中國的時代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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