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司機的午夜充電站

網約車司機的午夜充電站

圖、文、視頻|呂萌

剪輯|沙子涵

編輯|陶若谷

●深夜的平湖充電站。

30歲的劉士明沒有將開網約車的事告訴周圍的朋友。六個月前,他還在深圳的寫字樓裡辦公,是一家教育機構的店長,每天給員工制定銷售計劃。被公司優化後,他租了輛車,穿梭在深圳的街巷,靠時間換錢,已有半年。

凌晨三點,送完最後一位客人,劉士明把車停在了平湖充電站。出車12小時,賺150塊,勉強覆蓋掉當天的租車費,還沒算充電、吃飯的錢。充電樁從零點開始被搶佔,直到凌晨2點以後,第一波充完電的司機走了,才寬鬆一點。他在這個時間來,準備今晚就睡在充電站,天亮再繼續出車。

從廣州技術師範學院畢業來到深圳工作,已是2016年的事了。他做過話務員,做過金融支付,開網約車之前在成人教育機構上班,三年裡,從電話銷售業務員開始,轉成銷售,又晉升爲店長。

●凌晨3點,坐在車裡休息的劉士明。

去年6月,公司發佈轉型通知,要留下來就得轉業務,不然就降薪調崗,回去做銷售。離職後他嘗試過擺攤,在深圳賣檸檬茶,起初生意不錯,月入2萬,積累了一定客戶。之後和朋友合夥做實體店,他把積蓄和借的10萬全投進去,因爲疫情管控和自己經營不善,小店自2022年8月開張,就一直在賠錢,沒多久就停業了。2023年初,他擠進了網約車市場。

起初一天跑500塊還算容易,幹滿16個小時的話,能掙到1000塊,可沒多久就接不到什麼單了。“我也不知道是大家都失業了,還是這個行業不景氣”,劉士明甚至有時候一下午都接不到單。

他所在的司機羣人越來越多,有人4小時才跑了80塊,有人8小時能賺300多,“大部分都不太行,每天兩三百。”劉士明說。

●網約車上還沒撕掉的罰單。

●劉士明給自己準備了一個200元的紅包放在車裡,寓意好事成雙,開車一路平安。

爲了多等到一些單子,劉士明時常在車裡睡一晚,節省通勤時間。如果送客人的地方離家太遠,回家路上要一個多小時,到家後給車充電,又要一個半小時,“洗個澡,看看手機6點,天就亮了。”他索性在充電站過夜。

劉士明覺得自己還算慶幸,沒成家,沒人催他回家,他每天給自己規定要跑夠12個小時。睡眠時間也完全不固定,充電、飯後、等單的時間都可以睡。過去半年裡,他說自己幾乎沒有連睡幾小時的時候,手機裡隨時有可能進來訂單。

●凌晨1點多,在充電站吃晚飯的司機。

●爲了節約電錢,司機不捨得用空調,在雨天開着車門打傘,在車裡補覺。

跑了半年,劉士明也發現了一些接單技巧——週末去旅遊景點等單,上下班就去辦公樓密集的地方;節假日一些平臺會發起免佣金活動,也是必須出車的時段。今年五一他就沒回家,連着五天一直在跑車,每天睡車裡,日收入達到了1000元,“很累,往死裡熬。”

跑網約車是劉士明暫時的過渡職業。如果還清了開檸檬茶店欠的債務,他還是要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對於以後的職業規劃,他依然迷茫,“畢業生有那麼多,沒有優勢。”早晨六點,天已漸亮,在車上短暫的休息後,劉士明去車外透氣,準備去機場附近,等早班機的訂單。

●在室外透氣的劉士明。

●2023年6月14日,深夜在充電站的網約車司機。

已近午夜,餘光明行駛在東莞的雨中,送完最後一位客人。6小時的出車時間,賺了99塊。下雨原本是叫車高峰,現在沒單了。網約車平臺的熱力圖上,周圍依然有130多輛網約車在等單,儀表盤上顯示剩餘電量已不足行駛30公里,餘光明只好停止接單。

到達平湖充電站已是12點半,停滿了車,上百個充電樁發出“嗡,嗡”的電流聲縈繞其間,餘光明停在路旁排隊等待充電位,沒過一會兒,就在車裡睡着了。跑網約車快一年了,近兩個月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剛跑車時,如果接到跨市的長途,一單就能有200多,他會提前收車,回家給妻子幫忙。然而今年,經常兩個小時才接一單,最少的一天只賺了100多。起初餘光明以爲是自己的賬號出了問題,還給平臺打過電話,後來才知道,疫情放開後加入了更多司機,接單難度增加,“人太多了,都在搶單。”

●餘光明在手機上看周圍的訂單,網約車平臺的熱力圖上,周圍依然有130多輛網約車在等單。

餘光明35歲,江西贛州人,初中畢業就去了廣州一家制包廠打工。2019年和妻子來到東莞鳳崗,開了家沙縣小吃,月房租5500元。起初生意不錯,每天1100元的流水。那時大女兒8歲,小女兒2歲,平日店裡忙,沒法照顧孩子,老家的父母過來一起在店裡幫忙,一家六口人住在60平米的出租屋裡,靠小店維生。

疫情期間不讓堂食,小店斷斷續續經營,流水減半。“拋去日常開銷和房租,孩子上學的錢都不夠了。”餘光明說,爲了解決經濟壓力,去年6月,他出來跑車,店留給妻子打理,租了一輛電車,押金1萬,每個月4600的租金。

●在充電站休息室睡覺的網約車司機。

●司機們在休息室裡等待充電完成。

餘光明壓力越來越大。家裡的沙縣小吃今年3月合約到期,房租要漲到6200元一個月,收入依然沒有起色,他和妻子決定不再續租,關店停業。同時,老人還在催着他們要一個男孩,妻子意外流產,爲了養身體,還要照顧兩個女兒的生活,一直沒找工作。父母年紀大了,一家人的生活費都指望着餘光明。爲了接單,他又加了3個網約車平臺同時跑,哪個接到就去哪個。

但也只有二十單左右,而且多是不到20塊的小單,餘光明只能延長工時,“我啥都不怕,就怕沒單。”

難得一次接上了高額單,去韶關的順風車,300公里。送到已經凌晨1點,他太困了,把車停到路邊睡覺,醒來繼續搶單,接到返程的乘客才往回走。

●零點後,司機們在充電站的地攤吃晚飯。

●餘光明手機裡存的妻子和兩個女兒的照片。

妻子在家時刻擔心他,每天都會問上幾次在哪跑,吃沒吃飯。雖然住在一起,但他每天早出晚歸,有時一個星期和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談不上陪伴。打工20多年,也沒買套房子構建一個安穩的家,餘光明始終覺得對家人虧欠。眼下,網約車也快開一年了,到了該續租的時間。“想開店,又怕賠錢,要麼繼續跑車”,餘光明陷入兩難。

●2023年6月15日,在充電站休息的餘光明。

●坐在充電樁旁邊休息的司機。

●爲了省電錢,很多人都是熄火後到外面等待充電結束,室外溼熱,一位司機的後背被汗水浸溼。

凌晨一點,鄭博文將充電槍安裝好,蹲坐在充電樁旁的石階上抽菸。開了13個小時車,他有些疲憊,“以前每天能充2次電,可以幹8、9百塊錢,現在有時候一天充一次電可能還用不完,收入最多3、4百。”

鄭博文35歲,來東莞跑網約車三年多了。剛跑的時候,一天最多能跑50單,8點起牀,晚上9點多收車,睡上一個好覺,月收入在1萬5以上,“不會在乎哪裡充電便宜,沒電了就隨時充,現在都要計算這幾毛錢。”

如今網約車平臺增多,平臺之間打價格戰,訂單也變得分散。多位司機介紹,平臺會將優質訂單優先派給服務分和活躍度高的司機,司機每天早中晚三個高峰時段,必須在線,每完成一個訂單會加一點分數。不能出現違規,也不能自己取消訂單,如果被乘客差評投訴,會降低服務分。成交率活躍度越高,接優質訂單機率越大。

●在車裡休息的司機還在查看周圍訂單。

●睡在網約車裡的司機。

爲了提高分數,鄭博文每天6點起牀,跑到10點高峰期過了,才吃早飯,“每一個平臺都有規矩,得按照他們的規則,如果打醬油,大單肯定不可能給你,只能讓你去掃附近幾公里的單。”

晚上困了,也不敢在車裡抽菸,擔心被乘客投訴車裡有煙味。鄭博文遇到過難纏的乘客,他記得一次,夜裡接到一個喝醉的,一直說沒看到他的車,等了半天找到了,上腳就踹。他覺得這個行業越來越難,月入過萬也成了難以達到的目標。

一些司機會去偷用“搶單外掛”——可以自動搶到高額訂單的軟件,朋友也介紹給鄭博文幾款,每月200塊錢。但軟件搶單是不合規的,如果被查出來,會直接封號。“自己在賬號上的努力也就白費了。”鄭博文說。

●在充電站的衛生間,隨處可見搶單軟件小廣告。

●凌晨3點充完電後,鄭博文把車停在出租屋附近,此時路上已經沒有過往車輛。

“感覺自己卷不動了。”鄭博文回到20平米的出租屋中已是後半夜,妻子和孩子都在老家韶關,五個月沒回家了,“回去就等於說沒有錢掙了,除非家裡有急事。”如果有合適的機會,他還是想換一份工作。

●鄭博文晾衣服。

●在出租屋裡休息的鄭博文。

(出於隱私保護,文中人物爲化名。爲行文方便,本文提到的“網約車”泛指網約車市場,包括快車、專車、順風車等多種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