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說他是關中道上最會做人的人？

作者|饃小貝

出品|夾饃星球

受疫情影響，好久沒去電影院了，但我在這段時間看了幾十部電影。

只要視頻平臺和網絡有資源，一部手機就能解決所有問題。

缺點是屏幕小、費眼睛，優點是能躺着看，能抽菸，能嗑瓜子……

就着一瓶西鳳和兩包猴王，我重溫了一套20年前的老電影。之所以叫“一套”，因爲共有10部。

它的名字叫《關中刀客》。

現在聽起來沒什麼名氣，但是當年它誕生的時候，可是轟動一時，被媒體競相報道。因爲它屬於一種新事物——電視電影，相當於現在網絡大電影的1.0版。

時間回到1995年，中央電視臺推出電影頻道，每天循環播放電影，讓觀衆不買票就能看個爽，收視率很快就衝到臺裡第二，僅次於一套。廣告費也數得手抽筋。

但三年後，建國以來拍攝的3000部影片放完了，有的還放了十幾遍。而當時中國電影行業正處於低谷，一年的產量不到100部，遠遠供不上。

面對無米下鍋的情況，央視決定自己投資拍攝電影。因爲是用於小屏幕，對場面和畫面要求不高，用不上昂貴的電影膠片，數字攝像機和磁盤就能拍，一部成本僅需40萬-60萬，這類電影就叫電視電影，又叫數字電影。

1999年春節，電影頻道播放了第一部電視電影《歲歲平安》，標誌着一種新的電影形態的誕生了。這部影片由陳佩斯、李琦主演，當時剛20歲的李晨，也在裡面扮演了一個角色。

同年，中央電視臺宣佈投資5000萬，拍攝100部電視電影。2001年，還專門爲電視電影設立了一個獎項“百合獎”。國家也開始將發展數字電影作爲重點工程。

眼看這股風潮起來，本來就是乾電影的大製片廠，也開始入局。

2001年，中國電影集團和中信集團成立了世紀英雄電影投資有限公司，由“韓三爺”韓三平任總經理。兩大巨頭聯手，勢必要搞大事情。除了製作院線電影、電視劇，世紀英雄還投拍電視電影，其選中的頭個項目便是《關中刀客》。

劇作者叫陳鬱龍，本是西安電視臺的導演，大學學的是中文，喜歡寫劇本。他蒐集關中地區民間傳說、各縣縣誌，寫成了《關中刀客》，每集講述一個刀客的故事，闡述一個俠的核心概念。

每集以刀客的外號命名，分別爲：《憤操子》《虎頭》《拚钁子》《鷂子龍五》《花翎子》《董二伯》《仁廚子》《肉瓤子》《七寸子》《黑脊背》。

從名字看就非常接地氣，這些刀客大都是關中地區的莊稼漢、販夫走卒、鄉間少年，但對義氣和正義有着虔誠的信仰，在各自的命運裡，閃耀着傳統俠的光輝。

儘管是電視電影，世紀英雄公司爲這個項目配備了一套強大的創作班底。

藝術總監馮小剛，他和韓三平是老搭檔。1997年，韓三平掌舵的北京電影製片廠，投資拍攝了馮小剛《甲方乙方》，是中國首部賀歲片，創下國產電影票房紀錄。

導演由黃建新領銜，另外還有西影廠的周友朝、商業片大導張建亞等。黃建新和韓三平是老交情，1983年兩人在北京電影學院進修時，住一個屋子。

有這麼多大佬做後臺，演員也不愁找，主角都是當時的明星，傅彪、徐帆、孫海英、陶虹、任程偉、丁勇岱等。

配角主要由陝西本地演員承擔，比如王大治、苗圃、羅京民。

2002年9月20日，劇組在寧夏鎮北堡影視城開機。

10多年前，孫海英也曾來到大西北，拍攝了西影廠出品的電影《雙旗鎮刀客》，是迄今爲止最好的國產武俠片。

在那部片子裡，他飾演大反派一刀仙。而隨着2001年《激情燃燒的歲月》爆紅，他與倔老頭石光榮合二爲一，轉型成了最正派的老爺子。

我要重點推薦的就是孫海英主演的《關中刀客之董二伯》。

來自渭南朝邑鎮的董二伯，是“俠客中的大俠”，“刀客中的刀神”，整個刀客羣體的精神領袖，影片集中表現了他身上的“仁義”。

一句話，他是關中道上最會做人的man。

電影開頭是一場劫獄戲。董二伯被人告密與朝廷要犯山虎有牽連，被抓進了大牢，幾個刀客兄弟們衝進來救他。

牢房裡的董二伯卻淡定地啃着雞腿，不急着出去，面對兄弟們，問，是誰的主意？

帶頭的叫血脖子，由陝西好男人王大治扮演。他說是自己的主意。董二伯不信，說，肯定是老八。這就引出旁邊一個蒙着臉的刀客，他在之後會發揮極大作用。

董二伯讓弟兄們趕快回去，他在這裡沒事。大家不願走，董二伯說了一句牛×閃閃的話：

他們想殺我，他得殺得了？！

弟兄們只好撤了。

而另一邊，縣太爺和軍事商量怎麼處置董二伯。軍事建議給放了，董二伯幾十年來仗義疏財，在老百姓中口碑太好，要是把他給殺了，不好辦。

第二天早晨，董二伯果然被放了。

回到莊園裡，大家爲他接風洗塵，覺得他太神了。

董二伯給大家分析道理：查無實證的事，官府拿他沒有辦法，但如果真跟着大家逃出來了，就等於是認了。

他教育兄弟們：官府就是官府，百姓就是百姓，想過舒坦日子，就別提這事。

這是他的處事原則，不和官府搞對抗，活着纔是硬道理。

不久後一天，一個少年來到董二伯家，進門就跪下。他叫野狸子，是橫水一代有名的刀客，因爲殺了仇家，不得已來找投奔董二伯。董二伯二話沒說，就讓他住下。

接下來，電影就以這個外來者的視角觀察董二伯。他好奇的地方，也正是觀衆想了解的信息。

董二伯家裡有一羣小孩子，這是他收養的孤兒，展現了他“慈善家”的身份。

而帶孩子的，是一個叫翠兒的姑娘，由陝西演員苗圃扮演。翠兒也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被董二伯收養，如今長大了，在敬重董二伯時，又產生了一絲少女朦朧的愛情。

與此同時，血脖子也喜歡翠兒，一直想將家傳的一個玉佩送給她，但又羞澀難開口。

刀客們一天打打鬧鬧，生活愉快又浪漫，董二伯的家就像個世外桃源。

野狸子很好奇董二伯的刀法有多強？血脖子也沒見過，向他形容道：

出刀的時候，就是沒出刀。

頂尖的高手，你就看不見他出刀。

只有念想，對方就倒了。

這一段沉浸式的描述，是玄學八級水準，再次顯示了董二伯身上“神”的地方。

因爲董二伯入獄事件，刀客貓娃跑去把鎮上告密的燕財東給打了一頓，讓他以後別再亂嚼舌頭。

董二伯知道這件事後，非常氣憤，立刻要解散團隊。

大家不解。二伯說了一句話：

你們到這來躲災避難，以爲只是我董老二收留你們，不是，是這兒的鄉黨們收留了你們。

這顯示了董二伯的大局觀，看問題總是比這些愣頭青高一層。人與江湖是互相依存的關係，只有自己這方水土的人平安了，自己才能平安。

正在這時，傳來消息，燕財東一家要舉家搬走。

董二伯趕快上馬，帶人去追，到了後，下馬把刀遞給燕財東，向他道歉，任憑他處置。燕財東回心轉意，不走了。

這是董二伯爲人處世的智慧——把自己看得低些，別人就會把你擡得高些。

不久後，野狸子看到八叔從院子裡送走一個人，向小孩子一打聽，原來就是山虎。看來，董二伯入獄並不冤枉。

又一天，縣太爺帶一個京城官員來找董二伯。原來，十八年前，一個書生赴京趕考，半路遭土匪搶劫，幸被一位大俠搭救，如今做了吏部尚書，特派人帶禮物前來答謝。

根據尚書憑記憶描摹的畫像，這大俠就是董二伯。但董二伯堅決不承認，說自己沒做過這件事：你們一定認錯人了，這東西我不能收。

說完轉身就走，說要回去餵驢。

縣太爺很生氣，大聲罵：董老二，你也太不識擡舉了。

董二伯聽了反而很高興，向縣太爺鞠躬說：大人，這種語氣就對了。

這可能是中國電視上最精闢的一句接梗，諷刺度100%。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救人是道義，不攀附權貴也是道義。

真正的聰明人，知道在什麼時候裝糊塗。董二伯能立住名聲幾十年，就是把這個世道看得太透了。

最後，他留下了那張他的畫像，但仍強調：這畫像我留下，幫大人找一找。

他並非什麼都不要，而是收了一件“意義大於價值”的東西，既保護了自己，也給了來人面子。所以，退一步，海闊天空。

每過一陣，董二伯都要去鎮子上的餐館、酒館過一遍，看有沒有記在自己名下的賬目。哪怕店主說沒有，他也非得把賬目拿過來查看，把刀客們的賒賬還上。

店主不明白：你這人真是呀，一人爲仇嫌多，百人爲友嫌少。

董二伯又講了一番道理：人生在世能有幾天呀，冤家仇家的值嗎，人家掛我的名賒賬，是瞧得起我，那就是朋友。

論仗義疏財，山東有宋公明，陝西有董二伯。

但是，董二伯有這麼大的開銷，他一個莊稼人，又不做生意，錢從哪裡來呢？

電影中穿插過幾次鏡頭：夜深人靜，一個黑衣人悄悄出了院子。第二天鎮上傳來消息，附近某個大財主家被盜了，人命無傷，就是錢沒了。

原來，董二伯的真正職業是搬運工。他把土豪家的錢運出來，分發給需要的人，且不收中間費。

這時候，又有人來找董二伯幫忙了。

他是華陰縣的土豹子，在山上種地，挖了個陷阱，本來是爲了防野獸，結果一個放羊老漢不小心掉進去，沒命了。他很害怕，就把老人悄悄埋了。

而老漢的兒子是當地有名的好漢銅尻子，非要把土豹子給剁了。土豹子只好來找董二伯調解。

董二伯首先問的是：你們當地不是也有德高望重的豪俠嗎，怎麼不去請他們出面？

因爲這是跨地區辦案，涉及到管轄權問題，董二伯首先考慮的是別人的感受。任何一個細節，都突顯出他做人的老練。

土豹子說，都請了，不管用。董二伯不能見死不救，答應走一趟。

他到了銅尻子家，推門進去，銅尻子（羅京民 飾）不認識他，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問是誰。他沒有理會，徑直走到堂屋，在牌位前跪下，先磕了三個頭。

這一舉動非常管用，讓銅尻子卸下了戒心。這時候董二伯才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銅尻子也早聞董二伯之名，非常驚訝，上前參拜。

接下來再談話，就會順暢很多。銅尻子不滿的是父親的慘死，落在陷阱裡，身上插滿了竹籤，不殺土豹子，老爹的眼閉不上。

董二伯給他分析道理：土豹子悄悄把人埋了，這事絕對是錯的。但是他挖洞的時候，並不是有意陷害老漢。你真把人家殺了，老人家的眼睛更閉不上。

銅尻子內心有些鬆動，這時候，二伯給他講了自己的故事。

他本來是個讀書人，出身書香門第，因爲父親被害，他爲父報仇，棄文習武。

整整找了二十年，終於找到了仇人，卻發現對方病重，身旁跪着一個小女孩。

董二伯服侍了仇人三天，仇人還是死了。臨死前，眼睛裡滴下一道淚。

埋掉仇人後，他收養了那個小女孩，告訴她，自己是她父親的朋友。

那個小女孩，就是現在的翠兒。

銅尻子聽了後，深受感動，答應不再找土豹子麻煩。

其實，以現在的法理來說，你在山上挖了個洞，沒有做任何提醒標示，致人死亡，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但在江湖體系裡，董二伯強調的是寬容的力量。

董二伯完成了任務，走的時候他特意交代銅尻子，不要告訴別人自己來過。他會讓土豹子再請當地的豪俠過來勸解，到那時候銅尻子再答應。

這是在給當地人物留面子。大仁大義就在這些小細節中。

故事進行到這裡，我們基本上了解了董二伯是個什麼樣的人。但還有一個謎題沒有解決：老八爲什麼一直蒙着臉？

接着事情就來了。一天，老八正在街上喝酒，發現一對官兵走過來，看到馬上的將軍，他的瞳孔立刻放大了——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半夜三更，他摸進軍營，要刺殺將軍，結果被人抓住，關進了牢房。

董二伯組織刀客們去營救，這時他向大家講出了老八的故事：

7年前，原城縣太守奪了董二伯老丈人家幾十畝好地，八叔知道了，找了百十個兄弟，去找太守算賬，結果中了官兵埋伏。

兄弟們大都死了，八叔也身受重傷，被割了舌頭，斷了一條臂膀。

臨走前一晚，翠兒衝着董二伯哭喊：你一定要回來！

這一句話，飽含了她所有的感情。

董二伯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就像十年前，他擦掉她臉上的淚水一樣。

但這次劫獄進行得比較順利，很快得了手，將老八救了出來。

之後，董二伯讓大家收拾行李，帶上孩子，趕快走。兄弟們問他爲什麼不走，他說：等你們到了我這年紀了，就知道了。

老八也不走，董二伯勸了半天，說，只有你走了，我纔會沒事的。老八這才答應，起身離開。

縣太爺查到了八叔的行蹤，大隊官兵們撲了過來。董二伯推開家門，發現老八殺了一地的人，自己也已犧牲。

他悲痛萬分：狗日的老八，現在你還不明白我。

因爲老八沒走，坐實了證據，董二伯也就沒有理可佔了。

但事情既然發生了，就得應對。他擦掉眼淚，望着遠處的大隊官兵，臉上浮現出一股笑容，那是自信的笑，是豪爽的笑，是藐視的笑。

董二伯迎着敵人走過去，和十年前孫海英在《雙旗鎮刀客》中的場景一樣，每一步都是叩擊命運的聲響。

那段狹窄的街道，是人生最後的距離。

展現董二伯刀法的時刻到了。

快接近人羣時，他突然像鬼影一樣飄過去，眨眼睛間就到了將軍身後，反手一刀。

將軍倒在了地上。

士兵們都看傻眼了，隨後趕快放箭，密集的箭陣飛過蔚藍的天空，類似前一年的電影《英雄》。

鏡頭緩緩推近，是董二伯的背影。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沒有做明確交代。

遠處的山谷裡，刀客們的車隊正在向前走。畫外音響起：

董二伯的故事，就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後生們問，董二伯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老人們說，你心裡覺得他是什麼樣的人，他就是什麼樣的人。

他死沒死，並不重要，他的名字、他的精神、他的故事，永遠留在人的心裡。

沒有宏大的場面，沒有華麗的特效，分辨率也不高，但就是這樣一部老電影，我看得津津有味，眼中帶淚。

因爲它抓住了武俠片最靈魂的東西——俠義。而且是從普通人身上挖掘出的俠義。

俠不是去打打殺殺，而是一種有關正義和情義的精神，人內心要活得敞亮，生命纔有光亮。

電影也是一樣，只要有那股精氣神，手法再粗糙，也會感動人心。

而在當下的世界，俠義精神還有嗎？好電影還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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