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超模，她很酷！”
國內的現役超模裡，張麗娜是唯一一位有兩個孩子的。
超模與母親，在如今的張麗娜身上是兩個並重而行的身份。因此這次的封面故事，我們不僅拍攝這位卓越的超模本人，也記錄下她和家人在一起的模樣。
三年多前，攝影師馬海倫在VOGUE真正走上了時裝攝影之路，而在時裝攝影之外，她的鏡頭總是更多地對向不同世代、不同身份、不同地域的充滿生命力的女性，去探究她們的境遇與人生，夢想與現實。因此當我們想展現張麗娜不被定義的多重的女性形象時，我們找來了馬海倫掌鏡。最終，我們看到了一個酷酷的超級模特，也看到了一個柔韌的超級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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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男孩在玩球，嘴裡嘟噥着喜歡的球員，一個說：“我超級喜歡姆巴佩，喜歡他的速度，射門精準，表情又搞笑。”一旁的另一個則用奶聲奶氣的語調搶答，“小羅，我喜歡羅納爾·迪尼奧！”
他們的母親，站在不遠處的張麗娜，此刻穿着型裝，嫺熟地面對鏡頭，舉手投足神情自若。她擁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丹鳳眼，高顴骨，時常露出冷峻的神色，這些形象常常出現在秀場、時尚雜誌、街頭大型廣告路牌裡，展現出女性包羅萬象的魅力。她也是唯一一位有兩個孩子的中國現役超模。2018年，張麗娜在退出時尚圈六年後宣佈復出，四年後她被全球模特權威專業網站MDC選入Industry ICONS （行業偶像）超模榜單之列，迴歸勢頭強勁，那一年她32歲，成爲打破行業過去“唯年輕論”遊戲規則的模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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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她身邊最親近的孩子們來說，她又是一個怎樣的媽媽？此時，男孩們把注意力從足球轉移到了張麗娜的身上。他們在很小的時候就上網搜索了關於張麗娜的新聞，追問她：“媽媽，你也會變老嗎？會像外婆和奶奶一樣有皺紋嗎？網上說你做模特要做到七八十歲，做到你做不動的那一天，真的嗎？”
張麗娜很寵她的孩子，分別給他們取小名木白、安之。哥哥木白今年九歲，性格沉穩懂事，有着細膩敏感的一面，和張麗娜小時候一樣，“像個小大人，會偷偷聽大人講話”。說起媽媽的工作，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非常辛苦，總在飛來飛去”，但又覺得“有趣好玩，可以認識新國家和新朋友。以前跟媽媽一塊兒拍過雜誌、廣告，看到自己的照片被印刷出來，很有成就感”。而未滿八歲的弟弟安之，說話帶着孩子特有的天真，“媽媽美麗、溫柔，很忙碌。她走秀，拍照，當模特，走一下，試一下（裝），我也想當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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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特的工作往往充斥着大量的等待與被動，等待被選擇，等待面試結果，等待一隻靴子最終落地的一刻，因此生活中的張麗娜並不喜歡過多地等待，反而喜歡臨時起意，說走就走。兩週前，她的小家庭迎來了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張麗娜和丈夫吳先生帶着孩子們一塊兒去四川自駕旅行，在熊貓谷看憨態可掬的大熊貓，聽聞來得正是時候，趕上了九寨溝一年最美的季節，又轉道去九寨溝領略壯美的自然景觀。張麗娜說：“我們從成都開車自駕，在途中，我發現很多事要趁着有新鮮感的時候就去做，而不是等待未來某一天再去做。”木白對川劇變臉饒有興趣，看着演員邀請自己摸摸那張臉，他興奮地伸出手，沒想到下一秒變臉開始，那一瞬間他被嚇了一大跳！他一一細數旅行的見聞，看皮影戲，也看熊貓，沒想到九寨溝跟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大不相同。安之則說起上一次全家在泰國普吉島旅行時，自己和哥哥都被水母蟄了，“那種感覺，又麻又酸又疼”，可在海邊玩沙子偶然抓到寄居蟹的快樂，他還記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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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麗娜交談的兩個小時裡，說起與孩子們有關的事，她總是事無鉅細，娓娓道來。這是她成爲母親的第九年，在過去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她數不清往返上海、巴黎、米蘭、紐約和倫敦多少趟，無數次跨越國境線與時區，在城市與城市之間遷徙，勉力渴望找到某種職業與生活角色的平衡。只因母親的身份與模特的職業在她的心裡有着同等重要的分量，也讓她看世界的視角一點點發生位移乃至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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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張麗娜發現自己敢於說“不”了。剛復出時，她什麼都想牢牢抓住，“那時就像一個新開始，我得全身心去投入和積累。決定選擇工作，不能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模特是一個被動的職業，以前的我會內耗嚴重，擔心自己說‘不’以後會產生一系列的壞影響。”
2022年，張麗娜隻身在紐約呆了五個半月，一改過去哪怕再忙，無論身處哪個城市都必須每週回家呆兩天的習慣。無法陪伴當時年幼的木白和安之，讓她深陷焦慮、內疚的情緒中。她用“黑暗時期”來形容那段時間，“它不是一個時刻，它是非常漫長時間的消耗”。每天醒來，她便開始落淚，想着同一個問題：什麼時候纔可以回家？後來，她意識到，眼淚和等待是沒有意義的，要緊的是怎樣去合理地平衡。“我不再需要迎合外界來浪費我的時間，應該由自己來掌控。我去年纔想明白，和敢於嘗試去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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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夏天，張麗娜舉家從上海搬到英國。因爲近年來她的工作重心在國外，爲便於模特的工作，減少不必要的長途飛行，與家人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幾經考慮，她與先生一塊兒做出這個重大的決定。“從確定搬到哪個國家、孩子們入校到搬家，我們在一個月的時間裡完成，”吳先生說道，“算是很迅速的。”他與張麗娜相識並相伴已有十五載，今年迎來結婚十週年，兩人依然相愛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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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娜在我眼中是個聰明且倔強的人，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她最珍貴的特質是清醒吧，始終知道自己要什麼，懂得取捨且理智。隨着時間，她慢慢變得更柔軟，但沒有變的是對自己確定的事情的追求和努力。”吳先生從事服裝業，包括服裝的加工製造和線上銷售，作爲超模身後的男人，他不遺餘力支持着張麗娜的工作，“搬到英國，對我的工作會有影響，剝離了一部分業務，我當時做（搬家）決定考慮的只有小孩的上學問題和能讓麗娜有更多時間陪伴他們，對自己來說，想換個環境，嘗試另一種生活。”搬到英國後，他常常擔心張麗娜工作時間太晚，一個人回家不安全，便親自陪伴。張麗娜出差不在家的時候，他則承擔起一個人照顧兩個小孩的重任。採訪中，他說：“婚姻絕對不是一加一等於二，應該是一半加一半，等於一個整體。”
張麗娜喜歡細水長流的狀態，想多去感受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就像和家人共度的平凡的一天：在星期天的清晨醒來，一塊兒吃早餐，在公園裡溜達，逛超市採購食材，陪木白、安之寫作業練習中文，聽他們調皮地高喊自己“張老師”，享受一頓豐盛的晚餐，便已足夠。她對孩子們的未來鮮少去做預期，反而願意留出空間，她說：“努力這條路是很難走的，你想成爲怎樣的一個人，集天時地利人和纔可能達到。如果木白、安之在未來可以成爲他們自己想成爲的樣子，我會爲他們感到驕傲。如果在發展過程中沒那麼容易，有條件的話，可以選擇躺平，選擇做自己，不需要做給任何人看，我覺得這是非常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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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小家庭裡，張麗娜從愛人和孩子的身上得到了愛的豐厚滋養。過生日的那天她寫下一段文字：“後來的自己有了孩子才知道什麼是‘愛’。”那些愛又將如何定義？她答：“愛，對我來說是一個自愈的過程。我小的時候並不知道什麼是愛，我沒有在我的原生家庭裡獲得太多的愛。在後來的成長過程中，我的身上好像長了很多刺，我以爲我需要別人來愛我。但有了孩子之後，我才知道如何去愛別人。所以，愛是一種力量，只有這種無私的力量才能讓你去應對這個形形色色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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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麗娜曾是體操技巧運動員。13歲時，她進入安徽省體工隊練習競技體操，她個兒高四肢長，在三人女子項目裡承擔着“底座”的角色，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站在她的肩膀上，她憑一己之力穩穩托起。訓練的每一天，教練會雷打不動準時站在她的肩膀上壓肩，她再扛着教練在操場上走圈，那畫面她“現在想想都覺得蠻瘋狂”。在封閉的環境裡，張麗娜終日往返於訓練場、宿舍之間，後來她回憶，苦練的三年，漫長得堪比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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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麗娜的模特成名之路有跡可循。彼時退役後的她從未想過去做模特，但一次偶然間她看到孫菲菲參加Elite精英模特大賽的電視轉播，發現原來女孩的美不一定非得整齊劃一，她便開始考慮做模特。受到好運氣的眷顧，第一次面試結束後，張麗娜得到了走秀的機會，三個月後，順利簽約模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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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做模特的初期，張麗娜看到當紅的劉雯、孫菲菲在海外闖出名聲，腦子只有一個目標——我要出國。在後來的採訪中，她提到彼時海外的時尚審美逐漸傾向多元化，她必須隻身闖天涯。2012年，她第二次出國便走了56場秀，橫掃時裝週，成爲大家口中的“秀霸”。那一個時裝週期走完，她偷偷哭了，覺得自己追上了夢想，開始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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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歲的張麗娜，有過迫切渴望成功的時期，渴望一步到位得到認可，久而久之陷入焦慮，失去自我，難以跳脫。“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會把情緒表露在外面，沒有真正接納自己，和接受自己如何面對這個世界，面對周圍的人際關係，不知如何平衡，也不知道該怎麼保持好狀態去面對極其高強度的工作，處理繁瑣的工作日常……”她把那時的自己比喻成“一把很鈍的刀，沒法把所有的事情切分得那麼順”，不像現在，她早已淬鍊成“一把鋒利的刀”。不滿意的軀體，極其糟糕的情緒，這些都曾讓張麗娜無比焦慮，最終她選擇性逃避，在2012年爆紅後後退一步，迴歸家庭，讓家成爲保護她的避風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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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天性中有敏感的一面，樂觀與悲觀並存，常常天人交戰，對很多問題想得深刻。倘若今天的張麗娜遇見那時的自己，她會說什麼？“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有些女生從小生長在養尊處優的環境裡，會覺得沒必要吃苦，也不會思考爲什麼讓自己穿行在黑暗與光明之間，但我從十五六歲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便知道未來的一切都得靠自己。我沒有養尊處優的環境，只能去承受黑暗，然後讓黑暗轉化成光明……我經歷過那段黑暗時期，纔會有今天這麼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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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六年後，已成爲母親的張麗娜現身Balenciaga 2019春夏秀場，她穿着一襲黑色絲絨垂地長裙從水流的盡頭緩緩走來，每一步都邁向了屬於她的未來。六年光陰，時尚行業早已今非昔比，大齡模特得到追捧，業內對模特身材、年齡和膚色的要求也更爲寬鬆，更加多元化。有人曾問張麗娜，今天她得到的一切如此完滿，是不是早已計劃好的？她搖頭否認：“我沒有計劃，復出只是臨時的決定。”事實上，她得到了太多來自先生與孩子的愛，在這些愛與肯定的鼓勵下她纔有勇氣重新來過。“復出時，我告訴自己，別再像當初一樣逃避。我要一步一步戰勝自己，這是第一步。失敗不是多大的事，還會有我第一次那麼失敗嗎？我一定要重新站起來。”
無懼重壓，不畏失敗，這些與運動員有關的特質仍然能在張麗娜身上看見，只是此刻她的肩膀上不再站立着他人，而是大力託舉着一個早已接納所有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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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張麗娜在走秀之前仍然感到緊張。開場前的幾分鐘，她暗示自己：像走第一場秀那樣，“我不能接受自己隨便把一場秀走完。”
52釐米，約一個16寸的蛋糕或三個半手機的長度——這一度是張麗娜的腰圍。在Maison Margiela 2024春夏高定秀上，一件緊身胸衣把她的腰勒到了驚人的52釐米。那場大秀復古華美得宛若維多利亞時期的電影，模特們緩緩從深處走來，張麗娜拎着手袋，如閒庭信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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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秀場上被觀衆視作“神蹟”的驚豔一刻，模特們往往付出了常人看不見的艱辛。那個夜晚，張麗娜覺得自己快被胸衣勒到無法呼吸，隱隱擔心自己會摔倒。“在走的過程當中，束腰勒得我幾乎沒有辦法邁出一步，每一步都很痛苦。”她又說起自己在後臺看到別的模特腳上磨破的水泡，過了幾天在另一場秀再次偶遇對方，看見她受傷的地方反覆發作無法修復，只能等待整個時裝週結束。比起身體承受的負荷，張麗娜直言模特們要面對的工作裡的不確定性部分最爲煎熬，尤其對新人更是考驗。信奉變化與迭代的時尚圈，每一季都在尋找新面孔，“你會不會被接受？有沒有做得足夠好？會不會明天不再被啓用？這些心理承受的問題都比腳傷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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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將至，這一年張麗娜過得不疾不徐。她很喜歡自己爲Schiaparelli 2024秋冬高定走的那場秀，賞心悅目，讓她再次感受到時裝的魔力，而今年她覺得自己做得值得讚賞的事，是達成了復出以來的心願，“今年再次走了YSL、Chanel的秀。大家都知道，這兩場秀從面試、試裝到走秀，對模特的挑選和要求都有一個極其高的標準。能夠回去走秀，而且這兩場秀自己居然在同一個時間完成了，我很開心，職業生涯又多了一筆。”片刻過後，她笑着補充，“即使做模特都到這個程度了，也還有這麼小小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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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幾次，張麗娜在秀場的後臺和來自不同國家或剛出道的模特聊天時，常常被誤以爲跟她們一樣，“她們根本想象不到我會有孩子，竟然是兩個！每次講給她們聽的時候，她們都覺得疑惑：你怎樣去平衡，怎樣做到看起來還如此地像一個（專注於自身的）模特。”
雖然張麗娜無心成爲誰的榜樣，但她的經歷的確是少有的例外，隱隱帶着無形的力量。當一位女性穿過黑暗的罅隙重新歸來，沒有受限於年齡的隱形困局，也不曾將自己綁定在某一個特定的社會角色裡，而是誠實地去探索作爲一個獨立個體的可能性，如她所說，“做回了自己，變成了一個不同的、更好的我”，她的存在，本就令人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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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柏宏，小名木白，9歲
“媽媽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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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收藏的球星卡
吳垚辰，小名安之，7歲
“媽媽的指甲會變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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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馬海倫
造型：孫菁 Vivienne Sun
撰文：許璐
編輯：張靜 Mia Zhang
化妝：Yooyo Keong Ming
髮型：張明虎 Minghu Zhang
美術：巧兒 yanqiaoer
時裝編輯：肖思朵 Echo Xiao
製作經理：郭月女 Summer Guo
執行製片：不完美工作室
攝影助理：Dilion, Xiaobing
服裝統籌：方久、9號、天癸Kuei、Shaodong
服裝助理：DollKing、杜廷傑、Novak Yeung、
Lee Xie、Sonnie、Eugenia
場地鳴謝：GrayTsang
設計：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