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中的性歧視,把多少女性打成「娼婊」

這個三八婦女節她刊製作了一期視頻,想要重新解讀那些被污名化的以“女”爲偏旁的漢字,以及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女性。

今天我們流通的語言文字,其實是父權文化影響下的產物,裡面有太多抹去女性存在、貶損女性價值的痕跡。

所以我們藉着三八婦女節的契機,想要打撈女性文字、女性書寫,奪回女性敘事。

甚至,我們應該在現有男性語言的基礎上,創造出全新的意義,爲女性賦權。

打撈女人的文字

將女書傳承

你知道嗎?

中國女性有屬於自己的文字。

去年女書火遍網絡,我們可以在美術館、地鐵公益廣告、紋身、定製T恤...上看到它的身影。

圖源:小紅書

還有一款以女書爲靈感的遊戲,名字特別動人,叫做《閣樓上的倉頡》。

“女人被學堂拒之門外,便自己尋找專屬女性的花山廟去……”

橙光遊戲《閣樓上的倉頡》

女書,狹義上指具體的女字,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現存的女性文字。

流傳於湘粵桂三省交界處、湖南省江永縣流域。

據傳,當地“一語二文”。男人使用方塊字,被剝奪了受教育權利的勞動婦女便自創出一套文字系統,稱之女書。

圖源:《雪花秘扇》

女書非常奇妙,自成一套系統。

它是一種記錄當地土話的“音節表音文字”,以一個字符代表着一組同音或近音字,靠讀誦得知全意,這與以語素爲單位的方塊字大不相同。

看起來爲斜體,呈“多”字形,如柳枝飄然,也如劍鋒銳利。

圖源:清華大學古文字藝術研究中心

女書具體的創造時間已不可考,目前發現最早的相關記載是民國時期的《湖南各縣調查筆記》,作品中年代最早則可追溯到清中期。

關於女書的創造者有諸多傳說,如“皇妃胡玉秀造字說”“當地九斤姑娘造字說”等,不過種種傳說都在講同一件事:

女書是女人創造、使用,傳女不傳男,讓女人間彼此傾聽、相互支持的文字。

這些婦女的智慧令人驚訝,而文字所傳遞的情感更爲濃重——

女書作品大多七律或五律,屬於歌堂文學,“讀紙唱扇”、以口唱心。

她們寫下被剝奪了權利的憤怒:

“因爲封建不合理,世世代代受煎熬;做官做府沒資格,學堂之內沒女人。”

她們記錄封建婚姻對女性的戕害:

“終身大事由父母,自己無權配婚姻;多少紅顏薄命死,多少終身血淚流。”

很長一段時間裡,女書的存在不爲世人所知。

它是衣角上的繡紋,是扇面的花樣,是女性獨特生命經驗纔可破譯的密語,是宏大敘事不關心的——被剝奪識文斷字資格的、鄉間婦女訴說表達的需要。

圖源:《密語者》

在那個年代,男人用筆在桌上寫方塊字,女人只能用竹篾蘸墨或鍋底炭跡在膝蓋上寫女字。她們自稱“君子女”用女書爲自己作傳,和“老同”互訴衷腸。

江永女性有結“老同”的傳統——不拘於年齡,不限於人數,只要志趣相投,便可結爲“幾姐妹”。

據稱,四月初八本是當地男人們的鬥牛節,女性被規訓在閨閣,一同做女紅、唱女歌、習女書,後來鬥牛活動早就無人問津,女兒節卻一直流傳下來。

女書載體;清華大學中國古文字藝術研究中心

當結拜的姐妹新婚,她們還會送上珍貴的三朝書,用女書寫下祝願與不捨。

三朝書;清華大學古文字藝術研究中心

如今,我們說“girl help girl”,可在三寸金蓮束縛住女性行動,婚喪嫁娶框定女人一生的時代裡,江永女性已經用女書無數次吶喊出“天下姐妹是一家”的主旨,彼此達成了非親緣、非性緣的緊密聯結。

而這樣的女書,在上世紀末才被發現且重視。

聯合國說“女書幫江永的女人擦乾眼淚”,季羨林嘆女書“驚天地,泣鬼神”。

電影《雪花秘扇》,專門講述女書的發現,以兩個女性“雪花”和“百合”之間的牽絆爲主線。

圖源:《雪花秘扇》

但現實中的傳承並不容易。

女書有着“人死書焚”的傳統,許多文字都已消散。2004年,最後一位女書“自然傳承人”陽煥宜老人也與世長辭,只剩何豔新老人這位半自然傳人。

圖源:清華大學古文字藝術研究中心

女書面臨着失傳、失真、被篡改的風險,假字僞書涌現,一些男性恬不知恥,把女書改名“長腳文”,稱是男人創造的文字,是“父輩”的功績。

圖源:新浪微博

另一面,就如文章開頭所說,好在越來越多的女孩在守護女書,傳承女書,將女書帶到日常生活中,它可以是紋身貼、是茶杯、是旗袍、是帆布包、是書法作品......是新時代女性間的暗號。

女書可以如此生生不息,或許正因爲每一位女性誕生於世,都有着相似的感受,那曾經纏在無數女性前輩“三寸金蓮”之上的長布,哪怕如今禁錮不了女性的雙腳,卻依舊纏在胸上、腰間,纏在心頭。

圖源:《這一夜,Women說相聲》

打破文字中的性別歧視

拿回我們的歷史

女書是藏在公共語言文字之下的密語。

古時女性沒有讀書識字的權利,於是她們以“音”爲基礎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文字,偷偷傳承下來。

悄然織成女人們相互聯結的網,脫離男性的精神烏托邦。

但,即便女書已經被考古確定爲屬於女性的文字,可以算得上of the women,by the women,for the women,它依然不斷面臨着被男性攫取成果的命運。

這很像是關於「女性書寫」的隱喻,她們藏在歷史摺疊的褶皺之中,是陰性的非公開的秘語。

在如今,哪怕女性獲得了受教育的機會,很多人仍希望有另一種語言、文字,可以去言說全新的故事。

因爲回望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女性的事蹟總是被抹去、書寫總是被貶抑。當她們想要開口說話,父權制的語言仍牢牢地堵住在喉嚨,凝澀於筆尖。

漢語中的性別歧視,並不少有。

那些與“女”有關的詞,要麼去強調她的身份:“媽”“姥”“奶”“姨”“妹”“她”......

要麼構成了衆多的貶義詞:“奻、姦、妖、婊、嫖、姘、娼、妓、奴、耍、婪、佞、妄、娛、奸、妨、嫉、妒”。

在一定程度上,這些貶義特質,被與女性牢牢綁定

譚維維《小娟》MV

而褒義詞,“嬌、媚、嫵、婉”,也大多是讚美外表與恭順、柔弱的品德。

《從“女”字旁漢字看古代女性的社會地位》指出:“無論字義的褒貶都折射出古代男尊女卑的傳統思想,反映了在中國古代社會婦女地位的卑微。”

圖源:漢字文化

女性該如何在傷痕累累的歷史中,找回自己的文字呢?

在今年的3月8日,女生節、女神節、女王節......虛幻的讚美變得少了起來,婦女節三個字似乎終於不再燙嘴。

但她姐也看到,一些女性表示不喜歡“婦女”二字,因爲“婦”在《說文解字》中表示“跪着掃地的女性”,在創造伊始便充滿了對女性的貶低。

《說文解字》;

很多人爲此不適。

但也有另一種說法涌現。

有人指出,甲骨文中,“帚”形似羽毛,女性頭頂羽毛仿若祭司,而在商朝時期著名女將軍、祭司名字便是“婦好”。

《國寶檔案》

婦,也可以有着充滿力量、權力的的闡釋。

文字,最初是精簡的標識。

而漢字中對女性的貶損,是隨着時代發展、父權制的成熟,不斷被附加其中。

朱迪斯·巴特勒一語道破:“性別是受人類社會規則下的話語權力作用而被規訓的結果”。

但如今,我們也可以爲其賦予全新的意義,去打破規訓,改寫文化——

“嫉妒”不是女人的專屬,“奸佞”不該是對女性的貶低,“媛”字的污名化應該被制止。

去撥開雲霧,看見真實的女性。

她刊

,贊5.8萬

妒,是女人邁過門坎,走出家門,去成就一番事業。如中國乃至世界,第一個女企業家,打造丹砂帝國的巴清。

奸,是能幹、肯幹的女人,靠一雙手撐起生活、改變世界。如我國紡織技術革新鼻祖,發明織布機的黃道婆。

婊,是女性的表達,不被限制。如第一位女性主義導演,拍出《人·鬼·情》的黃蜀芹。

她刊視頻號

我們看到的歷史,用的是男人的目光的注視,當這層覆蓋物逐漸去除,另一層歷史浮現不斷令人驚歎。

女性的目光,女性的改寫,這是我們生命力所在之處。

所以,不要被“婦女”宜室宜家的詛咒刺痛。

而去看見“婦女節”三個字背後,幾代女性的竭力爭取。

婦,是推倒大山的女人。

透過那些真實的生命經驗,承襲女性榜樣的意志,我們終將接力趟過這條河。

打撈女性歷史

回憶即是重生

三八婦女節之際,我覺得有必要再次講述女性爭取應得權利的歷史。

女性的抗爭史,也是人之爲人內心樸素的公平正義不斷被照亮的路途。

第一波女性主義浪潮發生於1850年,彼時法國革命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盧梭“人生而平等”的主張並不包括女性,女性先輩們花了近百年時間才逐漸爭取到女性受教育權、財產權和投票權。

第一部女權著作《女性辯護》

作者是科幻鼻祖瑪麗雪萊的母親奧斯通克拉夫特

這一時期被稱之爲自由主義女權,主要聚焦於在基本政治權利上的爭取,其中不乏流血犧牲。

最早主張平等的女性自然權利、抨擊《人權宣言》枉顧性別的女權先驅德古熱,最終被送上了斷頭臺。

抨擊《人權宣言》的德古熱

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興起於20世紀60年代,與同時代的民權運動、嬉皮士文化、反戰運動相呼應,相比於第一波女性運動只聚焦權利,第二波女權主義對女性身份、在社會-家庭中的地位有了更深的關切。

早期自由女權爭取受教育權的論點集中在“受過教育的母親才能更好撫育子女”,依然把女性框在妻職、母職的位置上,而第二波女權則看到了女性作爲獨立存在的主體性,提出了“個人的就是政治的”口號。

波伏娃《第二性》1949年

而到了第三波女權運動在強調身份的交叉性,涉及多種族、多宗教信仰、多元文化、多性取向等各種問題,呼籲消除社會性別角色和偏見。

當然女性運動走到現在,已不再是追求一個上桌吃飯、讀書識字的權利,而是要揭露那種根深蒂固的男性敘事慣性,重新書寫女性敘事,找到屬於女性的文字。

近年來不斷有重述歷史、重述神話的女性作品涌現。

譬如前文提到在各行各業中打撈女性的身影,將女性經驗重新言說。

譬如《內闈》《閨塾師》《纏足》等五位漢學名家重寫1000年中國婦女簡史。

譬如《香蕉、沙灘與基地》把目光投向男性史觀不屑於顧的——洗香蕉的女工、波斯灣家政人員、美軍基地附近工作的女性、世界小姐選美大賽、反美航空空姐……

原來這些默默無聞的女性也曾在政治、軍事、國際關係上掀起蝴蝶效應。

譬如科爾姆·託賓的《充滿名字的房間》,重新書寫了古希臘神話中的惡女。

譬如安吉拉·卡特的《染血之室》,她改寫了原本用於規訓女人和小孩的童話,讓它煥發出陰性書寫的光暈。

還有安·達菲的《野獸派太太》,她把話筒給到了男性名流的太太們,讓伊索、達爾文、西西弗斯……的老婆大膽開麥。

得到的不是聲淚俱下的控訴,而是太太們對丈夫無情的挖苦、諷刺和嘲笑。

過去的女性迷思猶如簡·奧斯汀的吸墨紙,是表層故事底下的隱藏故事,是《芭比》電影裡的各種符號隱喻,女人永遠被迫講述雙重故事。

如今要把這層吸墨紙揭開。

讓孤立無援的散落各地的女性經驗編織在一起,匯流成海洋,彼此不再孤單。

讓女性生命經驗擺在檯面上,成爲真正的語言,真正的知識,字與字組成句子,化成詩歌,化成不朽。

總有一些決定瞬間,我會感覺到女性的命運超越了時空,我們共享着同樣的生命體驗。

隱性的書寫,過去是女書,然後是簡·奧斯汀的吸墨紙,又變成小紅書的tag暗號,她是我,她們是我。

《婦女參政論者》

我們的生命經驗一定會通向那個共同的女性共和國。

所以我相信,每一個深情回望過去的目光,終將關照到我們的當下。

打撈不是一個過時的動作,重述不是一個自嗨的無建設性的行爲。

重述女性敘事,是爲了理解和塑造新的生活。

是爲了告訴千千萬萬正趕來的女性,前人已經趟過沼澤,我們也必將去到彼岸。

我們正在感受的痛楚,女性先輩也曾經歷,你從來不是一個人。

重新講述女性故事,是我們的第二次出生,讓生與死這條線性時間上非線性的無數種可能性浮現。

每一次重新思考、重新爭奪話語權、重新把講述的權力握在手裡,都完成了一次小小的抵抗和創造。

好,那麼,讓我們再來講一次,她來時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