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來的「血墓碑」:《血與土》全球經濟下的現代奴隸

窮人是環境變化首當其衝的受害者,當男人、女人、孩子、家庭和整個社羣因環境變化和自然災害而陷入貧困,這些人和社區很容易被利用剝削。圖爲搬運石塊的印度童工,非當事人。 圖/聯合國兒童基金會

▌本文爲《血與土:現代奴隸、生態滅絕,與消費市場的責任》(八旗文化,2022)書摘

採購墓碑,從來就不會是個愉快的時刻。當死亡降臨,失去摯愛的痛苦蓋過一切,大多的墓碑採購都是在悲痛籠罩中進行。死亡,無論是以劇烈或緩慢的方式發生,都會造成活着的親友們生活上的巨大轉變。這是生命中最戲劇性、卻也最平常不過的事件,我們都終將一死,沒有例外,無法超越。

既然都知道死亡的可預知性,德國的墓碑短缺現象就顯得令人匪夷所思。這短缺現象不是由於德國人們不懂人終將一死,而是政府對死亡與葬禮徹底管控下的產物。舉例來說,每位死者都必須先經屍體處理才能下葬;火葬骨灰只能被葬在經核可的墓地,不能撒在花園或大海。葬禮與墓碑被層層規範束縛,甚至包含墓碑的大小、品質、棺材形式、教堂墓穴。這些集大成在一句常見的黑色幽默:

「如果身體不適,請去度假,你負擔不起死在德國。」

製造德國墓碑的花崗岩,曾經來自美麗的哈次山(Harz Mountain),但現在沒人準在那採礦,免得冒上破壞這國家公園保護區暨熱門旅遊景點的風險。因此,如同法國,和包含美國在內的其他富有國家,德國從發展中國家進口墓碑。

其中,有些最物美價廉的墓碑來自印度。2013年,印度出產了353億4,200萬噸的花崗岩,成爲全球最大的製造國。再加上美洲與歐洲對廚房流理臺製作用的花崗岩需求增加,這檔生意蒸蒸日上。當然,世界上還有其他更珍貴的礦產,但花崗岩足以帶來可觀財富。在美國,安裝這類流理臺的平均花費大約是2,000美金到8,000美金,但拋光過的紅花崗岩,印度出口商只賣每平方公尺5到15美元,這代表你家廚房總共需要的花崗岩其實大約是100美元。墓碑的利潤也同樣高。在美國和歐洲賣500美金到1,000美金的紅花崗岩,從印度大批大批地賣,只需大約50美金,加上只有3.7%的美國進口關稅。

撇開不談葬禮有多昂貴,到底花崗岩怎麼能這麼便宜?使用花崗岩的原因就是因爲它堅硬耐用,但這也造成花崗岩難以開挖和加工。花崗岩必須以大石板的形式,小心翼翼地從採石場中移出,所以不能用炸藥和推土機開挖。如履如臨地處理石板代表手工作業,也就是需要人工用鑽子和鑿子、鐵錘和鐵撬溫柔地將花崗岩慢慢鑿出岩牀。在印度,達成這目標最划算的方法,就是使用奴工。

「看到那位在玩鐵錘的小女孩了嗎?」當地的調查員問道,「隨着孩子年紀漸長,鐵錘的尺寸也慢慢長大,而這會是她的人生中唯一有的成長。」

印度礦場中,一名女孩用鐵錘敲擊石塊。 圖/反奴役組織

礦場裡的印度童工。 圖/歐新社

採石場中的奴隸是以家族爲單位,往往因爲落入狡猾的圈套欠了一身債,而失去自由。當貧窮人家來找工作,採石場主人已準備好要「預付」薪資來幫助這家人安頓下來。他們所吃的米和豆子、他們蓋小棚屋所需的廢料石材、他們工作所需的鐵錘與鐵撬,全部由採石場主人提供,但記在這家人所積欠的帳上。當貧窮人家感覺終於可以安身立命,就被困在這世襲的奴隸制度中。這種債務捆綁制度都是非法的,但不識字的工人們不知道,而採石場主人渴望玩弄他們的服從觀念,掩飾這場將榨乾他們的陰謀。

奴役是壓低生產成本的好方法,但花崗岩如此便宜的原因還有另一個――採石場本身是非法經營的,沒有開採證照,也不繳稅。州立與國立森林公園保護區位在花崗岩礦牀上,但四處賄賂,就可以讓當地警察和森林護管員裝聾作啞。在班加羅爾(Bangalore)城市之外,沿着一條泥土路,進入一塊受保護的叢林區,大塊花崗岩就在那等着被運載出口。「人們已經發現,走入叢林採礦非常容易,」當地組織「環境支持陣線」(Environmental Support Group,簡稱ESG)的李奧·薩丹納(Leo Saldanha)解釋說明,「很明顯地,這代表政府在管制上失能,而且資深官員腐敗勾結,對破壞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蘇皮雅·阿瓦斯特(Supriya Awasthi)在印度從事反奴隸工作已經將近20年。她的工作帶她穿過政府部會的廳堂,走進人們勞苦受難的深處中。這位勇敢的女性,特別擅長依靠三寸不爛之舌,潛入奴隸主努力想隱藏的地點。不久以前,她拍了這一張驚人的照片,哄騙奴隸主展示他的採礦場和他的奴隸們。

我們腦海裡都描繪過奴隸主的樣子,在照片裡就是21世紀的奴隸主:乾淨整齊、錦衣玉食、而且爲他的生意沾沾自喜。這個採礦場位於受保護的國家森林中,不是生產花崗岩,而是大片的砂岩石板,用以在歐洲城市裡鋪設廣場和步行街。你可以看見石板堆疊在照片右下角。靠近石板處,有小孩羣聚切削和打磨石塊。在照片左邊,他們的父親艱難辛勤地拖動石塊,他們的母親搬運着採下的石塊,搬到他們的孩子負責將石塊加工成型的地點。森林早就不復存在,泥土也是,而當採石場被挖空並被捨棄後,此區就將淪爲荒地,如森林或耕地般無用。

《血與土》書中配圖,從事反奴隸工作近20年的「解放奴隸」組織南亞總監蘇皮雅·阿瓦斯特潛入採礦場,拍攝下乾淨整齊、錦衣玉食的奴隸主,和艱辛勞動的小孩及他們的父母。 圖/八旗文化提供

土耳其西南地區亞塔甘(Yatagan)附近墓園裡,嶄新的墓碑。 圖/路透社

研究墓碑短缺的德國導演,是追蹤這條從歐洲墓地到印度採石場的供應鏈的第一人。他們對於被發現的事感到震撼萬分。他們期待看見工業化的運作,卻發現宛如中世紀的工作條件,和一戶又一戶的奴隸家庭。突然間,爲紀念和標誌已逝之摯愛的一片苦心,全然變了調。回到德國後,這位導演去測試販售墓碑的商人們,這些人看見採石場的影片後完全嚇壞了。古老教堂周圍墓園的祥和與寧靜,突然間被奴隸童工打磨墓碑的畫面給玷污。

我們對墓地裡這些墓碑的認識,通常侷限在埋葬摯愛、或拜訪墳墓時的所見所聞。當我們想像這些墓碑從何而來,大概會描繪出一位老人在拋光過的石頭上細心端鑿死者名字的畫面。美國的墓碑產業就宣傳着這樣的畫面。有個公司解釋了影響墓碑價位的兩個關鍵因素:第一,他們指出「石頭近者來自加州或南達科他州,遠者遠至自中國或印度」,此外,「異國石頭必須經過海運和抽稅,因而增加整體價位」。第二,這間公司指出花崗石經過千年巖化,石頭「厚重且緻密,質脆且多銳利,需經過謹慎照料和多人來處理」,因爲這些性質,必須透過「專業技術和加工,以及時間成本,來使你的墓碑恆久如新、美輪美奐」。

這些說明,使我們對於花在摯愛親友上的墓碑上的心力感到踏實,但事實卻非如此。我們知道,儘管奴隸制造的花崗岩千里迢迢來自印度,卻十分廉價。我們也知道,即使的確必須經過拋光和專業的雕刻,但這些厚重、緻密、銳利的墓碑最早是透過童工來處理,即便他們當然也會「謹慎照料」石頭,因爲主人正監視着啊。

墓碑,是我們所知的最古老物品的其中一種,從人類有歷史記載以來就存在。即使在今天,我們的文明仍仰賴從大地中開採出來的資源,像是用石頭與泥土來制磚塊,及鹽、沙,和爲滿足我們需求的各種其他礦物。用以標記所愛之人長眠之地的石頭,承載着我們的濃情蜜意。還有另一種親密感,存在於另一種較不明顯卻同樣重要的礦石,使我們能和所愛之人以電話聯繫,或以電腦書寫訊息給他們。

手機已經成爲連結我們與孩子、情人、父母的電子臍帶,帶來前所未有的即時、便利與精確。我們的生活以多樣的方式與他人連結,例如我們烹飪並共享佳餚、我們交換戒指和禮物。我們對這些事物的認識,起始於當事物開始出現在我們的私人生活中。我們認爲穿黑色高領毛衣的史蒂夫·賈伯斯是iPhone的起源,或想像一位當地葬禮師傅雕刻所愛之人的名字在墓碑上。

不論是爲朋友燒烤蝦子或爲孩子採購T-shirt,我們容易以爲這些事物的起點即是我們第一次邂逅它們的時刻,在店家裡、購物商場裡、雜貨店裡。但是,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比表面呈現的樣子更加複雜、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這些和我們連結的工具、玩具、食物、戒指,和手機也是一樣。這本書收藏了跨越數大洲和數樣產品的故事,並且圍繞一個共同核心主題:許多我們購買的商品,其實是透過奴隸來生產,而且在生產過程中,他們被迫去傷害我們共享的生態環境,使氣候變遷惡化,並徹底摧毀被保育的動物。

德國柏林一處墓園裡,紀念已逝之人的十字架墓碑和展翅天使石像。 圖/法新社

墓碑是用以標記所愛之人長眠之地的石頭,承載着我們的濃情蜜意,但它卻是由奴隸童工打磨製造。 圖/美聯社

▌看不見的奴工、看不見的傷害

其實現代奴隸和環境破壞的勾結是有跡可尋的,因爲兩件事的起因常是同根同源。我們的消費經濟(consumer economy)是由最源頭的資源開採來推動,資源都是從地球開挖榨取而來,儘管這過程我們不曾親眼看過。我們當然從地表獲取食物,不過也從地表獲取我們的手機、衣服、電腦、平板電視、汽車──這些說穿了全都是來自土地。除此之外,從土地開採資源常是件骯髒的生意。因爲既然要保持消費經濟蓬勃運轉、又得有經濟成長、又能即時滿足需求,尤其是產業鏈的源頭,成本都被商人壓縮到不能再低。這些因素造成對工人的剝削性工作環境,也傷害自然環境。其中最極端的狀況就是現代奴隸,和災難性的環境破壞。不過這一切通常都發生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正是隱密性讓這些罪犯得以暗中胡作非爲。

然而促使這個惡性循環生生不息的引擎早就不是秘密。這引擎就是我們,就是富有的全球北方的消費文化。蝦子、海鮮、金子、鑽石、鋼鐵、牛肉、糖,還有其他五花八門的現代奴隸和環境破壞的產物,都進到北美、歐洲、日本,也日益增加地進入中國。我們消費時所產生的利潤,流回產業鏈裡,繼續火上加油更多對自然環境的破壞,也使更多人進入奴隸般的處境、並繼續讓更多產品進入全球生產鏈。反覆運作,我們的消費促使一個不斷循環犯罪的機器,像癌症細胞那樣侵蝕人們與自然環境。

這兩種犯罪的聯繫有多緊密呢?嗯,我們知道環境變化是奴隸制引擎的一部分。無論環境變化是像海平面上升和沙漠化一樣緩慢,或者災難性地如颶風或海嘯一般,窮人都是環境變化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我看到男人、女人、孩子、家庭和整個社羣因環境變化和自然災害而陷入貧困。一旦失去家園和生計,這些人和社區很容易被利用剝削。特別是在腐敗盛行的國家,奴隸販子在環境破壞之後肆無忌憚地行動,誘捕和控制難民、貧困者和無依無靠者。這種情況發生在像馬利這樣的國家,那裡的沙丘漂浮在村莊之外,迫使居民絕望地逃離,尋求新的生計,卻不幸淪爲奴隸。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亞洲,當每次海平面升高,就迫使倖存者往內陸遷移;也發生在巴西,當下一個熱帶風暴摧毀森林、沖刷土地,小農就會脆弱而失去生存能力。

2012年,印度新德里一間服裝廠內,受到奴役的童工被救出。 圖/美聯社

這羣從弱勢移民羣體中引誘或捕獲的奴隸,接着被迫撕裂地球或剷平森林,使一個惡性循環得以建立。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成千上萬的奴隸們做着奴隸們幾千年來所做的工作:挖掘、切割和搬運。那樣的切割與挖掘工作,就像大鐮刀割過我們大自然裡最受保護的地方(包含自然保護區、保護森林、聯合國文教組織世界遺產),傷害受保護物種的最後一片淨土。而且,這樣的過程,通常都是由奴隸工人來完成。隨着黃金或鉭或鐵,甚至蝦子和魚羣被帶離自然的破壞之處後,這些商品開啓它們的旅程,進入世界,也進入我們的家園和日常生活。

原來令人驚訝的是,奴隸是自然界大部分破壞的罪魁禍首。但是,世界上估計有3,580萬奴隸(編按:此數字乃根據2014年的資料。根據2018年公佈的「全球奴隸指數」,現代奴隸人口已經上升到4,030萬。),他們到底如何具有這麼大的破壞性?畢竟,儘管3,580萬人是很多人,但也只佔世界總人口的一小部分,而且奴隸往往使用原始工具,鋸子、鐵鍬和鎬,或者是赤手空拳的工作。原因如下:奴隸主是犯罪分子,在任何法律或法規之外神不知鬼不覺地運作。當他們開採黃金時,他們用有毒的汞浸透了數千英畝的土地。當他們砍伐木材時,他們砍淨燒絕,帶走一些高價值的樹木,然後留下一個死亡的生態系統。法律和條約可以控制守法的個人、公司和政府,但不能控制連最嚴厲的法律都藐視的犯罪奴隸主。

在全球暖化的議題上,這些奴隸主只差沒有超越最大的污染者,即美國與中國。若將以奴工爲主的森林砍伐和其他種產生二氧化碳的犯罪行爲加在一起,就會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如果世上的奴隸是美國的一州,那大約會有相當於加利福尼亞的人口數,和相當於哥倫比亞特區的經濟產出,但它將成爲僅次於中國和美國的世界第三大二氧化碳排放者。這也難怪無論我們多努力,卻仍然無法阻止氣候變化並減少大氣中的碳排放量。奴工,也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者之一,是我們平常觀察、監督不到的。環境保護主義者倡議要求制訂給國際社會的法律和條約是正確的,但這還不夠。我們還必須明白,不遵守這些法律和條約的奴隸是自然環境毀滅的主要原因。爲了阻止這些,我們不需要更多的法律,我們需要結束奴工的存在。

好消息是,終結奴工不是不可能的。我們知道如何打擊奴隸主和如何還給奴工自由;我們知道這類行動的花費,也知道從何下手;我們知道重獲自由的奴隸,通常會是願意重建我們的地球的工人。結束奴隸的存在也是爲了讓地球休養生息。終結奴隸的存在,一直都受到倫理道德面向的支持,現在,保護環境也是原因之一了。

令人驚訝的是,奴隸是自然界大部分破壞的罪魁禍首。圖爲剛果的童工。 圖/法新社

《血與土:現代奴隸、生態滅絕,與消費市場的責任》

作者: 凱文.貝爾斯

譯者: 江玉敏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2/05/05

內容簡介:對生活在富裕、安定、法治保障完備之中的臺灣人來說,「奴隸」似乎是一個遙遠的概念。然而,全球有高達3580萬人(2016年的統計),或是遭遇戰亂、或是被天災摧毀了原本的農田,或是僅僅因爲過於貧窮,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被人蛇集團哄騙,最後因爲暴力脅迫或債務陷阱淪爲所謂的「現代奴隸」(modern slave)。本書作者凱文·貝爾斯(Kevin Bales)費時七年,拜訪了遭到軍閥戰火肆虐的剛果錫礦場、孟加拉南方的養蝦場、迦納的金礦場,在巴西被非法暴力集團濫墾的熱帶雨林,透過對倖存者、廢奴工作者的親自訪問與各種調查,記錄下非法的人口販賣、奴役、性侵、詐欺的慘狀,同時思考解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