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一杯苦咖啡,40年前的今天我們寫下遺書首航南極
摘要:至今年11月20日,中國極地考察四十年了。回首自己隨同中國科考隊首航南極,歷盡艱險的往事,清晰如昨。
1984年11月20日上午,是中國科學考察史和航海史上的一個重要時刻。黃浦江畔,國家海洋局東海分局碼頭,彩旗飛揚,鑼鼓喧天。上海各界代表數千人,到碼頭爲考察隊壯行。
中國首次南極考察向陽紅10號船
9時45分,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主任武衡宣佈:“起航!”“向陽紅10”號船和海軍“J121”號船解纜,開始了中華民族史上遠征南極的處女航。舟,滿載着理想和追求;我,滿懷着激情和憧憬。
苦澀的咖啡
20世紀70年代末,已有16個國家把國旗插到了南極,建立了40多個常年科考站和100多個夏季站,但南極一直沒有中國科考隊的身影。1983年5月9日,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7次會議通過了中國加入《南極條約》的決議,中國成爲36個締約國之一。9月,經國務院批准,由外交部和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組成的,由司馬駿、郭琨、宋大巧參加的代表團,以觀察員的身份參加了在堪培拉舉行的第12屆《南極條約》協商國會議。
這是中國政府派出的第一個代表團。當他們進入會場,發現會場的佈置和座次的安排暗示了區別。會議廳中心位擺着的長條桌是主賓席。協商國的代表團團圍坐,面對莊嚴的主席臺。20個締約國成員坐兩旁。協商國的文件櫃裡各種文件資料塞得滿滿的,而我國的文件櫃裡卻空空如也。我國代表向會議秘書處詢問,碧眼金髮的小姐彬彬有禮地說:“對不起,文件只發給協商國……”每當會議討論到實質性問題或對決議進行表決時,主持會議的主席敲響小木槌,向締約國代表下逐客令:“現在就要表決,請非協商國的代表到休息廳喝咖啡。”
當他們走出會議廳,大門在身後“嘭”的一聲關上,三人的心不由得猛然一顫。
咖啡,此刻恰似一杯苦藥。在聯合國安理會五個常任理事國中,只有我國不是《南極條約》協商國。怎能喝下這杯難堪的咖啡?
中國地質學家孫樞以觀察員身份出席在新西蘭召開的第十六屆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會議,向南極研究科學委員會諮詢中國具備什麼條件才能成爲其正式成員。
“必須有實質性科考活動。”對方答覆。
“我國已經派出兩名科學家參加南極考察了。”
“他們是跟澳大利亞考察隊去的,不算。”
“不建成我們的南極站,我決不來參加這樣的會議!”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辦公室主任郭琨發誓。
出師不利
1984年11月20日,載着南極洲和南大洋考察隊的“向陽紅10”號船和海軍“J121”號船的中國南極考察編隊啓航了。親人們與考察隊員們揮手告別。船下幾千雙手與船上的幾百雙手同時揮動。突然,“向陽紅10”號船上的一根鋼纜斷了,那架本來被吊住的舷梯往下砸去,“嘣”的一聲,舷梯磕在一隻可容五人敲的巨鼓鐵架上,鐵架斷了,與舷梯一起落在地面。舷梯距鼓手只差半米左右。
報社領導和朋友送作者出征
“哇……”前來送行的人們嚇着了。意外的事故給歡送場面抹上了一層陰影。
船駛離黃浦江,在長江口錨地,機電部門的李晉生突然發現自己的右手不聽話,使不出勁。經醫生檢查,他突發輕微腦溢血,醫囑不能前往南極。592名考察隊員少了一人。
考察船要穿過日本宮古海峽,駛向太平洋,可是19、20號颱風在菲律賓以東洋麪生成,以每小時12海里的速度正面撲來,最大風力12級。這無疑是兩隻“攔路虎”。前進還是後退?考察隊黨委決定:繼續前進。
首次南極考察航線
風,越刮越大;浪,越來越高。飛起的浪花撲向甲板,灑向船舷窗口。晶瑩透明的水珠,好像生了根似的,沾在玻璃上閃閃發亮。這時,總指揮陳德鴻跟副總指揮董萬銀商量:“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船不走原定航線,穿日本最南端的島和上根嶼之間的航道,直接進入太平洋。”
在驚濤駭浪中搏擊
“好,改變航向。”老董同意。
11月27日凌晨4點55分,“向陽紅10”號船總指揮室裡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陳總指揮拿起聽筒,只聽得對方說:“‘J121’報告,我船右主機第一缸冷卻水管支架斷裂,第八缸支架裂縫發生故障,航速由18節降至6節,故障嚴重。”
兩臺主機一臺“癱瘓”,而奔赴南極的一萬多海里路程才走了六分之一,用一條“腿”跑,會影響建站時間。技術人員經過研究,大膽提出封閉右主機第一缸,用其餘8缸繼續航行。
“封缸!”陳德鴻考慮再三,下達命令。經過4小時25分鐘的艱苦搶修,故障排除。
12月1日凌晨1點,“向陽紅10”號兩臺主機的兩個高壓油泵同時阻塞,航速從18節一下子降到5節。如不及時搶修,船怎能通過素稱“暴風區”的西風帶?
在西風帶,隊員患急性盲腸炎,隨隊醫生在航行中施行手術
船長張志挺來到了機艙,拆開一個油缸一看,油泵的噴嘴被柴油中的沉渣堵塞了。癥結找到了。“立刻停機停航,動大手術!”總指揮和副總指揮果斷地決定,全面清洗油路、油櫃。
機電部門的40多人分成六個小組搶修主機。好在赤道無風無浪,海面平靜如鏡。夜晚,灼熱逼人。機房內,熱浪滾滾。空調裝置不斷向機房輸送涼風,但溫度仍在40攝氏度。大家光着上身,穿着褲衩,汗水像雨珠往下淌,污物似油彩塗了一身,分不清哪是汗哪是油。機靈的船員石海翔,從一個口子中鑽進油櫃,藉着洞外照進的微薄光線,跪着用麪糰一寸寸地粘掉碎渣和沙粒。
隊員用20個小時把油庫清洗完畢。故障排除了,航線在延伸,留下一道長長的航跡。
飯局中的信息
1984年7月11日,大洋錳結核調查任務順利結束,“向陽紅16”號科考船返回上海。東海分局邀請記者到停靠在黃浦江邊的“向陽紅16”號上採訪。中午,董萬銀局長設飯局招待,大家舉杯祝賀錳結核調查取得成功。席間,董局長不經意說了一句話:“今秋我國還有更大的考察行動呢!”坐在董局長身旁的我聽到了。
“董局長,什麼考察行動?”我悄悄問。
“黨中央、國務院決定組建中國首次南極考察隊,到南極考察建站。”
“派不派記者去?”
“派,當然要派。”董局長回答。
“我去行不行?”
“只要你們單位打報告到國家海洋局,我看問題不大。”
我一回到報社,立即向領導彙報。
1984年8月14日,報社召開專題會議,一致認爲中國首次派遣大型科學考察團赴南極洲進行考察是我國航海史上的一件大事。第二天,報社就行文向國家海洋局提出申請。
解放日報黨委給國家海洋局的報告及記者名單
9月3日,國家海洋局用電話回覆報社,總編室機要秘書做了記錄:“關於南極考察問題,南極辦公室業務部門同意李文祺去。還要體檢、政審、總編輯簽名和記者家屬簽名。”我用“出國”的名義“哄騙”我妻簽了名。我就這樣成了一名考察隊隊員。
中國南極考察史無前例,考察隊準備的各種物資中有收屍袋。離境之際,隊員寫了遺書。
出征前夜,新聞界的20個同行相約渡過黃浦江,走六裡鄉間小路到我家中送行,並在小樓前合影留念,送上書法家趙冷月題寫的李白詩:“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上海新聞界同行到浦東李文祺家送行
文匯報攝影記者臧志成悄悄問我:“你拍過全家福嗎?”
“沒有。”
“你把夫人和兩個女兒請到房間裡,拍張全家福。”他爲我拍下全家福後悄悄地對我說:“我爲你準備的,以防萬一。”
臨行前,文匯報記者爲作者拍的全家福
那天,我一大早起牀,向老母說“我出去採訪了”。行前,我把外交護照上的照片拿到南京路上的王開照相館,放成一張12寸的照片,放在寫字檯的玻璃臺板下。我對妻子說:“我去南極半年,你要是想我的話,看看照片吧。”她那天送別我回家後用白紙畫了180天的空格,考察隊平安無事,就在空格中打勾,直到我回家。
我們到南極了
36天后,12月25日12點31分,“向陽紅10”號首先到達南緯60°,西經59°39′。在駕駛臺的副船長徐乃慶興奮地拿起話筒廣播:“同志們,我們進入南極了!”
南大洋漂浮的冰山
“我們到南極了!”羣情激昂,全船歡騰。然而,船上的新鮮蔬菜沒有了,淡水也越來越緊張,不得不實行配額供給。每人一天一缸子水,喝水、刷牙、洗臉、洗腳,就這一缸子水。衛生間裡遍地都是嘔吐物,又沒有水清洗,人在此環境中很難受。可是,大家爲到達南極而興奮,紛紛走出艙門,來到甲板。
“浮冰!你們看,左舷方有浮冰!”有人高興地叫喊着。從駕駛臺向前觀察,海面上發亮的光點在水中漂盪。巨大的冰塊上,一羣羣企鵝站在上面,歡迎來自遠方的客人。
南大洋漂浮的冰山上有一羣企鵝
“左舷方有雪山!”又有人拿着望遠鏡興奮地說。用肉眼遠望,見一條雪白的帶子漂浮在大海中。
12月26日,科考隊抵達南極洲南設得蘭羣島喬治王島的麥克斯韋爾灣。
南極洲考察隊登陸
12月29日21時30分(北京時間12月30日9時30分),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通過衛星電話批准考察隊報告,同意在喬治王島的菲爾德斯半島地區建長城站。
12月31日,中國南極考察隊舉行長城站奠基典禮,第一面五星紅旗插上了南極。
長城站落成典禮
作者在長城站奠基後留影
“向陽紅10”號繼續向南極圈挺進。因爲水下冰山無比堅硬,顏色呈綠或藍,與浪花相混,用肉眼觀察才能發現它們。船長張志挺要求每個航海人員不準擅自離開駕駛室,必須全神貫注,不能有任何疏忽。去廁所得報告。
轉眼到了新的一年。1月26日,10級以上的風捲起巨浪,“向陽紅10”號在浪中搖晃、顛簸,發出“吱吱嘎嘠”的聲響,23點01分24秒,闖進南緯66°33′00″,西經69°15′50″。船上的廣播喇叭,響起了副船長沈阿坤洪亮的聲音:“我們進入南極圈了!”巨輪拉響汽笛,全船歡騰。1月27日凌晨1點45分,“向陽紅10”號到達第二個考察站位。隊員們在風浪大、氣候惡劣的條件下,開始了緊張的極圈取樣作業,在波濤中施放底棲拖網,採集到腔腸動物肉——紅色的海鰓,又名海筆,形狀如一支毛筆,有杆有頭,長51釐米。筆頭散開,似朵朵散開的花。還有海蔘、水螅蟲和各種各樣多毛類環節動物。
1月27日下午5點40分,餐事員爲歡慶進入南極圈,精心烹飪出菜餚。一張張餐桌上擺滿了一盆盆茄汁對蝦、油氽花生米、炒豬肝、皮蛋、白切肚子、清蒸魚……色香味俱全。考察隊員走進餐廳一看,高興極了!嘿,還有茅臺酒、青島啤酒。大家剛坐下,誰知一個大風浪撲來,船體猛地向左側一搖,桌子上的菜餚一下子全部滑出。幾乎是同一時刻,隊員們也都摔倒在地,身不由己地一會兒向左邊滑去,一會兒又向右邊滾去,身上滿是油膩的酒菜和湯水,十分狼狽。慶功宴沒有吃成。
萬噸船在波峰中大起大落,陷在狂風惡浪之中,整整9個小時無法擺脫。船上的廣播突然響起船長張志挺的命令:“關閉所有的水密門,全船任何人未經允許,一律不準上前後主甲板……”
此刻,船後甲板進水,6釐米粗的尼龍纜繩被巨浪捲進洶涌的大海;6000米長的捲揚機的馬達和進口的電機設備浸泡在海水中;5噸液壓吊車被海浪砸倒;尾部埋在水下7米多的兩個主機推進器,9次露出水面打空轉,原來每分鐘153轉,此時達到200多轉;自動舵、機械舵、手工舵全部失靈。船隨時有失控的危險。
極圈的風浪
考察隊指揮組向祖國首都北京發出“情況很危險”的急電。
颶風呵,你要撕裂萬噸巨輪!巨浪啊,你要吞沒第一次到南大洋的中國考察船!常常是船頭深深扎入水中,船尾則高高翹起,螺旋槳離開了水面。
發出“SOS”也沒有人來救護!此時,我沒忘記我是記者,我要記錄下這一切。我用錄音機錄下令人毛骨悚然的狂風呼嘯,又迎着狂風巨浪,左手緊緊抓住欄杆,右手舉着照相機把驚險場面拍攝下來。在艙室裡,我趴在地板上,趕寫了新聞特寫《在滄海橫流中》。
國家南極考察委員會辦公室主任郭琨趴在地板上工作
稿件經陳德鴻總指揮親自批准,由報務室迅速發往上海電報局,再由電報局派摩托車駕駛員送往解放日報社刊登。上海電報局的收報員收到此稿,激動萬分,馬上回復了一個電報,代表上海人民向南大洋考察隊員們致敬。
如此可怕的驚濤駭浪,連老船員也是第一次碰見。幸而,在船長正確、果斷的指揮下,我們的船頂風踏浪15個小時,終於化險爲夷!
當晚23點30分,船衝出暴風圈,人們高呼:
“船長萬歲!”
“祖國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