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死刑制裁性侵？孟加拉悲憤「集團強暴犯罪」的社會抗爭與落差
10月初孟加拉的示威。 圖／路透社
【2020. 10. 13 孟加拉】
用死刑制裁性侵？孟加拉悲憤「集團強暴犯罪」的社會抗爭與落差
「這種『正義』...好像越想越不對勁？」孟加拉內閣12日在全國連續的抗爭壓力下，快速通過了婦女與兒童保護法的修正案，將「性侵犯」的重罪刑度，從無期徒刑提升至「死刑」，孟加拉總統預計將於13日簽字，並於24小時內馬上施行。相關修正，是因爲過去幾星期來，一部散播在網路上的「黑幫集團性侵」受害影片，引發了孟加拉的舉國悲憤與抗爭。由於針對女性與兒童的性暴力與犯罪問題，不僅是傷害孟加拉社會的長年痼疾，近年來更因駭人悲劇不斷重演而多次引爆全國性的大型示威抗爭。不過孟加拉政府「強暴犯死刑」的修法命令，儘管在字面上迴應了街頭示威的吶喊訴求，但法界、NGO與長期聲援施壓的國際人權組織，卻都極爲不解且反彈——這一方面是因無法證明死刑對於性侵犯罪的嚇阻力；二方面則是孟加拉性侵漏洞的真正問題，其實是低到駭人的起訴程序，以及不到0.37%的定罪率。
孟加拉司法部表示，本回快速修補的主要刑法條文爲《婦女與兒童保護法》——爲了迴應社會的悲憤需求並跟進「國際腳步」，孟加拉政府將會把性侵犯重罪者的最高刑度，由當前的「無期徒刑」，加重爲「無期徒刑『或死刑』」——由於目前國會處於休會期，因此相關修法將用增補條例的方式，經內閣決議、總理同意後，預計10月13日就會由孟加拉總統簽字頒佈，並直接於同日施行上路。
「政府考慮修法已經很久了，絕對不是爲了紓解民情激憤，才倉促動作急就章。」針對快速通關且程序爭議的修法命令，孟加拉司法部長安尼蘇．哈克（Anisul Huq）如此解釋。儘管在過去幾個星期來，孟加拉全境確實因爲一場駭人聽聞的集團性侵案，而引爆舉國震怒的抗爭大串聯。
過去幾星期來，一部散播在網路上的「黑幫集團性侵」受害影片，引發了孟加拉的舉國悲憤與抗爭。 圖／路透社
這起駭人聽聞性侵事件，發生在2020年9月2日，孟加拉東南部的諾阿卡利縣。一名35歲的已婚婦女，在孃家準備女兒婚事時，突然遭到鄉里的10多名鄉紳惡霸，闖入家中性侵施暴——過程中，這一批以20多歲男性爲主的「性侵幫派」，不僅襲擊受害者的丈夫，更將慘無人道的性侵犯罪全程錄影。
儘管在受害過程中，被害者不斷痛哭哀號、並高聲呼救，但聞訊趕來的街坊鄰居卻都因不敢得罪這羣幫派集團，而在門外袖手旁觀。因此全案遂離譜地演變成「鄉民圍觀的集體性侵案」。
在對當事人造成了嚴重傷害後，率衆強暴的犯罪主謀—— 戴瓦．胡笙（Delwar Hossain）——也對當事人的家族發出了「死亡警告」，威脅衆人不得報警、不得向鄉人告狀，「否則我們無法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你的裸照、侵犯影片也會被公開上網！」
於是，遭遇多次性侵的被害人，終於在恐懼與崩潰之中，連夜逃離了孃家村莊，試圖隱忍一切、忘掉重來。不料戴瓦卻仍透過電話找上們，除了要求被害人「馬上回鄉」，更再度以公開影片爲要脅，要求被害人支付贖金、或配合衆人繼續性侵。但極端痛苦且經濟條件無法迴應犯罪要脅的被害人，已無法再繼續承受一切，於是這一系列的犯罪侵犯影片，就這樣在9月下旬於網路上傳開二次傷害。
示意圖，非當事人。 圖／路透社
「諾阿卡利集團性侵案」在網路曝光後，迅速引爆了孟加拉女性與社會的悲憤怒火，大批公民團體、婦女救援組織、年輕學生、甚至一般市民，都憤怒地走上街頭髮動抗爭與連署，過程中更多次發生嚴重的警民衝突，並造成多人死傷，引發國際關注。
但諷刺的是，從性侵案發生、犯罪影片上網、到全國民衆沸騰暴怒之間，孟加拉檢警一共消磨了32天才作出調查反應，並逮捕了戴瓦在內10餘名「集團性侵犯」；同時，由於身心崩潰與恐懼，被害者與家族一直到確定全國聲援聲量的真意後，這才終於願意進一步出面，並公開追討自己要的正義。
「發生在我身上的慘案，讓我們一家生不如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我也害怕『他們』對對我的兒女們做什麼事。」被害者表示：「在案發後，我曾經試圖到地方政府報案，可他們卻毫無反應...像我這樣無權無勢的弱女子，我能怎麼辦？這已經是我的最後手段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也沒有能力去向更大的官員或警察追討真正的正義。」
「我只希望不要再有其他女性遭遇和我一樣的命運...」 圖／歐新社
在數星期的街頭抗爭中，大批孟加拉示威者也將怒氣轉換爲對極刑判決的呼籲，在媒體與街頭上的抗爭標語裡，也時常能見到「強暴犯該死！」「性侵犯死刑！」...等激動的標語。這一方面固然是諾阿卡力性侵案的悲慘故事人神共憤；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爲孟加拉的性侵犯罪層出不窮——在諾阿卡力事件的幾個星期前，孟加拉纔剛因執政黨青年軍的學生成員犯下集團性侵案，而甫經歷一場社會風暴——因此失去耐性的人民，纔會絕望又悲憤地提出「強暴犯死刑」的抗爭訴求。
根據孟加拉司法NGO——Ain o Salish Kendra（ASK）——的統計數據，2020年1~9月間，孟加拉全國就登記有975起「性侵事件」，其中208起是與諾阿卡利案類似的「集團性侵犯罪」、佔整體登錄數的21.3%。此外，已知案件中共有43名受害婦女，在被侵犯後慘遭殺害；另外12名受害者，則選擇自殺身亡。
但這些數據都只是冰山一角，就算是ASK也承認：有極大量的性侵犯罪被吃案、隱瞞、或無法通報。因此真實的性犯罪規模與被害數據，可能遠高於統計的數倍、甚至10倍都還不止。
然而當孟加拉政府終於迴應街頭咆哮，並同意修法，將「死刑」列爲性侵犯罪的最高刑度後。曾大力聲援婦女運動的孟加拉律師、國際人權組織，卻也反過頭來指責孟加拉政府的「反應過當」，對於修法的反對立場也與民間示威迥然相反。
這之中，一部分原因固然是因爲人權組織對於「死刑存廢」的基本原則；但另一部分卻也點出了，孟加拉政府「以死刑作爲民怨解答」的逃避態度與敷衍塞責。
當孟加拉政府終於迴應街頭咆哮，並同意修法，將「死刑」列爲性侵犯罪的最高刑度後。曾大力聲援婦女運動的孟加拉律師、國際人權組織，卻也反過頭來指責孟加拉政府的「反應過當」，對於修法的反對立場也與民間示威迥然相反。 圖／歐新社
「孟加拉的性侵犯罪，幾乎不可能因爲動用死刑就能減緩...相反地，可能死刑的出現，反而會惡化問題。」
孟加拉權威律師馬利克博士（Shahdeen Malik），對孟加拉《商業標準報》（TBS）的採訪明白表示：司法部當前的修法方案，主要是提高犯罪刑度至死刑，並要求檢警要在180天內完成起訴程序，以達速審速決的嚇阻目的。但在修法之前的《婦女與兒童保護法》中，最高刑度就已是無期徒刑了；而本回修法，亦沒有放寬受害者舉證的空間與強暴性侵的犯罪定義。因此就法律層面來說，孟加拉政府很明顯地有「治標不治本」與「敷衍民怨」的心態存在。
事實上，無論是馬利克博士還是國際特赦組織...等「反死刑意見」，都特別強調了孟加拉當前的性侵防治問題，並非刑度過輕，而是極爲消極的犯罪報案率，以及低到不可思議的起訴率與定罪率——根據孟加拉婦女救援組織Naripokkho在2011~2018年的調查統計，孟加拉全國的性侵犯罪事件中，只有3.56%的通報能以《婦女與兒童保護法》起訴，最終結果更只有0.37%真正會被定罪判刑。
「死刑雖然看起來大快人心，但請問...究竟有多少兇手會因此被定罪呢？」馬利克博士反問：由於極刑所牽扯的上訴程序沉重費時，再加上其執刑後的不可逆絕對性，因此法庭上的死刑辯論，反而容易因爲各種顧忌，造成整體審判時間拉長、定罪率更低的「間接效應」。因此，反死刑派纔會嚴正質疑孟加拉政府對於打擊性侵犯罪的心態真意。
「死刑雖然看起來大快人心，但請問...究竟有多少兇手會因此被定罪呢？」 圖／法新社
除此之外，國際人權組織也質疑起孟加拉政府「與國際接軌」的修法邏輯。因爲在相關情境中，孟加拉司法部所指的參考範例，應該就是2013年開始啓動「性侵犯罪最高死刑」的鄰國印度，「但印度的死刑嚇阻了性侵問題嗎？就數據與相關暴行的駭人程度來看，犯罪者對此根本毫無迴應。」
「修法已經加速了起訴程序啦，亂世就該用重典！大家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只有絞刑架的繩索才能阻止性侵犯罪。」相較於馬利克等人的反死刑說法，孟加拉前司法部長阿哈邁德（Shafique Ahmed）則強調當前司法必須迴應民怨的立即性。
事實上在「諾阿卡利集團性侵案」中的孟加拉社會情緒，明顯較過往事件更爲激動與生氣。但這之中牽扯的原因，則可能是犯罪影片在網路上的失控散播，進而煽動起的某種憤怒與窺視相互交織的微妙心態。
像是孟加拉《每日星報》在諾阿卡利縣的駐地記者，就發現了在事發一個月裡，街坊鄰居之間的某種「扭曲心態」。因爲孟加拉警方與政府雖然多次呼籲並取締下架「被害網路流傳影片」，但社羣網路上各種以「控訴」、「揭露真相」的二制影片卻仍不斷散播；甚至在菜市場、鄉里辦公室之間，「諾阿卡利集團性侵影片」都成爲一種公開反覆播放，以激發國民公審心態與反應的「社會流行」——但此一舉動是否正確？會否造成其他受害者的二次傷害？對於反性暴力的目的有多少幫助？在各種情緒交織當下，也難以有冷靜的思考與迴應。
圖／美聯社